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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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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南星不语,此时临暮蝉转过身来,用桃木爻在席上摆了个卦象。
“变卦?”夏南星凑近看,“占的是什么?”
“正如侯爷看到的。”临暮蝉抬起下颚再次转身,抚了抚灰白的胡子,“是云长雍近年的卦。而且,卦象为凶。”
夏南星拧了下眉,下意识问:“姻缘?”
“非也。”临暮蝉别有意味地摇摇头,“侯爷请看,是个变卦,变卦万象,一切皆是造化。”
“道长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临暮蝉一顿,转而叹笑,“侯爷过去,从不追究。”
“清楚说。”
“侯爷应该明白,云长雍,本为帝王之身,这卦,也同样应是帝王之卦。”临暮蝉背手而立,“帝王是麒麟之子,天赋予其皇权。顺天还是逆道,此乃命数。”
“卦象是言她帝王之路坎坷?”
临暮蝉转身不再看夏南星,“天机,不可泄露。”
“侯爷!如此,此女更是不能留啊!”此番另四人握拳陈情。
夏南星不再说话,良久方才慢道:“除她,定非易事。但,可以一试。”
“遵命!”
白蔹等人飞身落地,几个来回便散了踪影。
“这几位将军的功夫,了得啊。”临暮蝉箕坐于席,仍旧低着头摆弄着爻,“你看,只要变一个位置,这就不成上卦了。”
夏南星转身想走,却听见临暮蝉悠悠道:“侯爷,到了今日,您都不想听自己的卦数吗?”
“既是天定,何须再闻。”夏南星的视线眺向远处的东宫,风雨将至积云沉沉,钟声在远黛山上空回荡。
“侯爷好气魄。”临暮蝉掸掸周身的叶子,笑得恣意,看着夏南星沉郁的脸,道了句“侯爷方才的命令乃上策,真龙不怕狱火,这云长雍,远非常人可近身者,白蔹那些家伙,去跟盗骊十三那娘们切磋切磋,也好!探探这迷传江湖的风陵卫到底有多少能耐。”
转眼,他便雷电般消失了,只留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此时正值云长雍面无表情地走出燕平殿广场。她甩开侍者,命令谁也不许跟着,一人走向通往东宫的深巷。
两侧几丈的红色宫墙深深,天光暗了下来,这条道显得冗长,散落光线照射下,宫墙底下长着的几丛墙藓显得格外惹眼。
走出深巷,不到一刻,雨点便劈头坠下。云长雍起先只是无所顾忌地往前走,没想到雨势渐大,她抬袖遮挡着头顶,想回头在月丰门下躲避,哪知一回头,两个方向的城武门和月丰门的城门都已严严关紧,月台上无一人把守。
雨斜着倾打下来,刮着她的侧脸,渍冷渍冷的。云长雍已料不对,前后百亩空旷之地竟无一人,骤雨拍打着青石砖,急促而密集。
果不其料,顺着雨势,从天而降几道身影,风驰电掣般迅疾的身手,一人上来便是招招逼迫,置人于死地的骇气。云长雍的宫服厚重,加上雨水的浸泡,严重束缚住她的动作。
暗杀,她并不陌生,多年来也经历过几次九死一生的境遇,只是这特殊的天气,特殊的地方,还有这该死的宫服。云长雍步步退守,想先弄清楚刺客的情况。
白衣人在雨帘中身轻如燕,骨清气凝,持长剑,杀气盛然,另几人倒是有所保留。云长雍一边避让,飞身跳转,无心恋战,心里不禁埋怨盗骊十三,到这时候了还不出来。
“哐——”东边天际惊雷一道,像是要将苍穹劈成两半一般。云长雍的视线被大雨所阻拦,随身的武器只有一把短剑,此时体力已是有所不支,她知道凭她的功力,远不是几人的对手,但面前几个刺客却是丝毫没有松懈之势,更令她忧心的是,盗骊十三也许是来不了了。
云长雍一个出神,白衣人已转瞬消失,她再反应过来时,后背被狠狠地一脚击中,手中的短剑飞出。她转过头,迎面劈来便是闪着冷光的剑刃,剧烈的痛楚令云长雍清醒,一把火焰仿佛顷刻在胸腔中点着,她一个后翻踢开中对方的手肘,扯下绊手脚的宫服,用短剑顷刻劈成数千块挡住了白衣人的视线。
想要杀她!试试看啊!放马过来啊!云长雍被激起了杀欲,迎风直立,一身赤红里衣在大雨中宛若草原上夜晚的篝火般刺眼。
几个刺客再次一同出招时,天空突然被紫色的纱幕遮挡住了,伴着啸声,几束魅影飞过,长练如剑,从四方抽住刺客的手脚。紫衫蹁跹,宛若惊鸿。
只有为首的盗骊十三露出脸孔,眉间描着黑莲,唇色红艳。
白蔹一等人一看眼前诡谲的练阵,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瞥了云长雍一眼,示意她快走。云长雍没有理他,仍旧跳转至阵前,跟白衣人继续过招。
“快走!茯苓!”
“我要杀了他!”云长雍执拗地不予理会,“别以为我会这样放过这些渣滓!”
“你不是受伤了!这里我来收拾,雨要停了,再不回去,这里的一切都会被宫人看到听到!”
“不管!先杀了这些刺客!”云长雍仍不为所动。
“皇女遇刺,你是想给野心勃勃的夏相留一个刚正朝阶的天赐良机吗!还是你想再听到皇女逆天命这些流传民间的疯言疯语?”
“不足畏惧!”云长雍浑身杀气凛然,一改之前退守之势,剑气锋芒令白蔹一寒。
“我再说一遍,还不回去!”盗骊也似是恼了,她飞袖长练缠住云长雍的腰,一个使力,云长雍便被拽出了练阵,“一直以来算计你的那些贱人,让他们看你死,你服气吗?”
“当然不!”云长雍气势汹汹地收手,回了数次头,终不甘地沿着宫墙飞身而走,几步后仍不忘冲着刺客大喊:“听好了!留着狗命待本王来取!”
这时雨已经收停,她在皇宫的金顶小心翻越,避着卫兵,刚刚虽逃过一剑,但小腿仍被剑气所伤,后背右脚皆传来辛辣的痛感。
她挑了宫人最不常走的北面翻入东宫,靠轻功越到敷春台栏杆边时,右腿已经没有一点知觉了。
这个时辰,东宫的侍者都应在备晚膳,敷春台里阁是平日置衣之地,屏后有可清洗的备汤,只有她跟夏南星会用,夏南星此时定不会回来。云长雍考虑清楚,便小心检查了下留着血的小腿,翻窗而入。
她利落地解开衣服,一边算着大概有半个时辰可以独自在此,一边检查自己的伤势,后背的伤她看不见,单用手触碰了下,就是一阵战栗的痛,云长雍在心里狠狠咒骂了口,再看小腿青白,有点失血过多了。她清洗完伤口,用随身携带的创药抹了些,把一边干净的浴衣撕成条状,包扎好。
“御瑥候到!”还未过一刻,云长雍竟听到楼下地侍者意外叫到,她定睛一看,快速收好湿透的衣裳,倒掉清洗的水,整好衣衫头发,移步至敷春台上的石凳。
她听到夏南星入内阁的声音,窗未关,他一眼便能见她在台上吹风。
“殿下今日无外出?”夏南星的声音照常温和,云长雍一转头,便见他闲步踱过来。
“方才一番骤雨后。”云长雍笑得舒展,她伸出手指向远黛山,“山色甚是空明!你瞧!我们可挑个时候去汴河泛舟?”
夏南星细细端详了眼云长雍,她的眼睛也望过来,无遮无拦,一派泰然。
他莞尔一笑便往内阁走,“殿下好兴致,当然是随你的心愿,无论何时皆可。”
才走一步,便被云长雍牵住,“夏郎难得这么早回来,由我来帮你置衣吧。”
云长雍的头发还是湿的,但她挽了个严实的髻,她笑吟吟地走在夏南星前面,“今日没去练御射?”
“刚准备去,就下雨了。”夏南星展开手臂,任云长雍解扣,“其实关键是,我饿了。想回来来进晚膳。”
“哈哈。”云长雍应答得轻松,动作也十分利落,置衣要用到双臂的力量,夏南星比她高不少,不免要举高双臂,再加上置鞋等下蹲动作,云长雍做得一丝不苟。
夏南星看着云长雍一系列的动作神情,想再说些什么话却出不了口。
方才他一直站在敷春台里阁的门后,清楚地看到云长雍的后背紫青一片,是内伤,但她的手却不能全碰到,她气急败坏地把药随意抹在后头,便穿上衣服了。
她全身湿透从东宫下头翻上来,头发散落,竟是有些失魂落魄,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宫殿内防着自己的侍者;她抽着气不太熟练地给自己包扎,神情是愤怒的,眉毛都对在了一块,似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声来。
而就在一刻之后,她又这样如笑嫣然周到地对着他,似乎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的神情,动作,真可谓毫无破绽。
这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她身上似乎是不能用坚强二字,如果让他来形容,只能是执拗。
夏南星心中不是滋味,人生中第一次,他有些为自己所作出的决定感到了后悔。
“在想什么,好了,下楼就膳吧。”云长雍直起身子,拍了拍他,“今日是我疏忽了,衣服没有用熏笼蒸过,所以衣服上没有熏香。你要是不习惯,晚膳后我再重新帮你弄一次。”
“你何苦做这些。”夏南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云长雍在前面徐徐地走,她亲耳听到夏南星没有称她“殿下”而是“你”,她缓缓接道:“这不是做妻子的本份吗。”
晚上夏南星早早便熄了灯,云长雍好奇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寝,夏南星含糊地说了句早点休息身体恢复得好。
云长雍正在由侍女包凤仙花甲,无奈灵巧的半夏回了老家,新来的侍女碰巧是个木头脑袋,连最简单的包甲都不会。折腾了一个时辰,连一只手都没有拾掇好。
她最终还是把侍女赶了下去,看着一晚上无所事事的夏南星,便挪到榻上,伸出扎得像小粽子般的五个指头。
夏南星愣了愣,这次很快反应过来,犹豫了下,便撷过云长雍的手。
“听我说的做,加点新鲜的花在钵里,加些矾石,用杵臼捣一下,用钗点一些,沾到甲面即可。”
夏南星听模学样地做了,再用撕好的细荷叶圈住指甲,扎好。
云长雍不知不觉半个人都倚在夏南星身上,压到了他的头发,她把压到的头发拨到一边,靠得更近了些。
夏南星的手十分灵巧,不一会就扎好了三个,她看见榻边上的纸灯有落下细小的灯花,影影绰绰,觉得很和暖。
“真不知道我在做些什么。”他拖过云长雍另一只手,笑起来“不知道别家的夫婿,在家是不是也这样。”
云长雍故意瞪了他一眼,“你可去打听打听无妨。”
外头的风很轻,云长雍却似是听到了风渡过流云的声音。
“今日去看了父皇,不好。”
“会好的,圣上是天命。”夏南星顿了下动作,宽慰云长雍道。
“我看父皇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突然想起来小时候,父皇带着我跟长泽去塞外看星星,父皇说,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我跟长泽永远都不要长大。”云长雍的记忆很模糊,因为那是少有的父亲在她身边的记忆,“然后长泽说他的愿望,就是快点长大。”
“呵呵,那时候,他还不到我的腰高。”她讲得很慢,声音也很轻“我也知道我母亲的愿望但现在不能说,还有令容的愿望就是天下太平,好笑吧。以前我喜欢的男伶的愿望,我也记得,他说,他只愿一辈子待在越国,所以,我没把他带来。还有一些皇夫…”
说到这,云长雍感到夏南星捏了下她的手指,他道:“不要说别的男人。”
“啊?”云长雍一愣。
“我不喜欢听不行吗。”夏南星笑得狡猾,“说了那么多,你的愿望是什么?”
云长雍听了问题,细想了很久,夏南星则帮她扎好最后一个手指,抬起头来静静看她。
她终是叹了声,垂下头低着眼,动了动有些看起来有些笨重的十指,
“我呀,我是个没有愿望的人。”
那个晚上天很凉,周遭安宁极了,夏南星半夜醒来,能听见阁外桂花落下的声响。
他侧过头,见云长雍蜷着身体,紧揪着床被,怕是伤口痛极了,却又没发出一点声响。他假装翻身无意,把手轻放在她的腰际,转而收紧,拖进怀里。
云长雍被夏南星的动作惊到,一动都不敢再动,本以为他是醒了,可过会,发觉他只是无意识罢了。
夏南星快混沌地睡着时,云长雍翻了个身,面向了自己,并呓语了句:“痛就算了,可别留疤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