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二人三脚（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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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三脚（七）
画室里有巨大的落地窗、携带着整整一面墙的耀眼阳光。它们洒在我的肩膀和脸上，我却只觉得自己的躯壳快要被寒冷侵蚀腐化，牙齿和手指都在颤栗着。
正如奎因所说的……
爱伦确实已经死了。
当我找到玛格丽特，并且向她求证时，她的神情平静得像一碗水。就像是早就知道我会有这种问题似的，也许她已经预料到有这么一天。
玛格丽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抛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说得没有错，爱伦死了”。
她的红唇无情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脑海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被最信任的女人判了死刑，这种感觉像是踩在云端一般不真实。
……这不是真的。
“不可能，如果十年前的爱伦死了，”我愣了很久才问玛格丽特，“那我是谁？”
如果九岁的我离世了，那么我也不会存活在这个世界里。
我还活着，所以我还没有死。
难道这和他们的记忆不是矛盾的吗。
玛格丽特穿着深灰的长裙，看起来就像一个落寞的影子。她背对着我，沉默地面对着墙壁上那副四人画作，我知道她正在看着谁。
良久，她说：“你记得那张照片吗？”
“什么照片？”
“二零零六年在日本的夏日祭，你和彭格列们的照片。”
“彭格列……？”
“那个棕色头发的少年就是现在的彭格列首领。”
“……不是这么巧吧。可是那个时候的我——”
“是十年后的你。”她说，“你不知为何回到了过去，并且意外死在了那里。”
……
哈？
十年后——也就是现在的我，回到了十年前。
然后死在那儿了。
……不对。
有一个疑点令我不解。
“我还在这个时空里，那么事情应该还没有发生才对。”
“我知道……我也不明白，”她说，“可是十年之前出现的你已经死去了。而你就在这里。陷入了时空悖论里。”
……时空悖论，我似乎在很久之前听杰克讲解过。
如果A穿越时空在自己出生前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那么A就不会存在。A不存在，就不可能去杀害他的父亲，所以他的父亲不会死。
他的父亲没有死，A就要回到过去杀死他。
我穿越时空死在了所有人的记忆中，而那个时代的年幼的我继续成长着，一无所知。直到十年后的某一天回到过去，重复这个故事。
玛格丽特说，我已经死了。
那么意味着在那个时空里，悲剧已经发生了吧。
怎么可能呢？这他妈听起来就是一部悲情的科幻剧！
可是玛格丽特不会欺骗我，因为她也理解只要她说的我都会承认，就像她吩咐的话我全都会照做一样。她一直都是我的信仰。
为什么这一次，我却不愿意去相信她了？
“真是残忍……告诉我这种事情，和告之癌症病人的死期没有什么分别。奇怪，你们突然决定要这么做，为什么不肯继续瞒下去了？”我低声说着，找了张椅子坐下。
掀开盖着画布的画架，我看见了琼斯熟悉而陌生的脸孔，她正微笑着看着我。
她真的无处不在地存活在玛格丽特的怀念里……也许我死后，也会出现在画布上、玛格丽特的笔尖。奇怪，明明是已经逝去了的人，她早就消失了，借着颜料怀念她除了徒增伤感有什么作用呢。
“我害怕那些事情再次发生，所以我想告诉你，而杰克不肯答应，他觉得对现在的你来说太过分了。我们为此争吵过很多次。”她回过头，脸孔上浮现出清晰的悲伤——我从未见过的模样，“很抱歉，爱伦……我想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即便这些对你而言太难以接受了。”
是吗。
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啊，更没有人问过我的意愿，试问有谁会愿意得知自己的死期呢。过了新年，我就十九岁了——然后他们告诉我，我会就这样结束我短暂的一生，简直像个蹩脚的笑话。
“我知道你不想听约翰和琼斯的事情，仍然固执地告诉你。”
……
“我不想你到死也不知道父亲是谁，你有权利知道他。”
……
“你的死亡太突然了。”
……
“杰克和我、安迪、还有约翰，每个人都无法接受这件事……”
“不要说了。”我看着画布上琼斯的面容，苦笑，“我不想听了，玛格丽特，我想我也有拒绝的权利吧。”
“你迟早要知道的。”
“现在的我不想。”
我转过身去，掀开另一个画架上的遮盖物。
这一次我看见了爱伦·斯托克，年幼的我。站在花园里，穿着白色衬衫和碎花裙子——
我不禁微笑了。
“你很难过吗？”玛格丽特叫住我。
我耸耸肩膀，“没有，我只感觉到……不真实。”
就像是在讲另一个人的故事——就连玛格丽特的眼神，都像是穿过了我的灵魂，她像是在对另一个爱伦·斯托克耳语着。那个死去的爱伦·斯托克……未来的我。
我不是她，我还活着。所以我无法真正去理解玛格丽特的悲伤与痛苦。而我和奎因轻而易举地、揭开了某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和所有人的伤疤。
“就像是你正在说约翰的事情，我完全无法理解它，因为我没有经历过。”
“可这些事情都发生过。”她反驳我。
“我知道它是真的，你不会骗我。”
玛格丽特似乎是无力再说下去了，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安静地注视着我。我在她眼中看见了痛苦悲伤与后悔。
以及倒映在她眼中的、面无表情的、仿佛事不关己的我。
我感到压抑，只想快点换个话题，“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她关于的画？”
这里大部分的画像里都几乎有她的身影。
“因为她没有留下多少影像。”她的语气十分疲惫，“也许这些你也不能理解吧，我很想念她。”
“我能理解啊。”
怀念这种心情我也尝到过，在安迪死去之后。
“你知道吗，回来之前我杀了一个女人，”我开口，告诉了玛格丽特在福尔东区发生的事情，“我杀了那个女人，在那之前，她杀了琼斯。”
“……”
“回来的时候我在想，如果约翰当初执意将她接回来，琼斯就不会死了。”
“没那么简单……是她自己不愿意，你似乎憎恶约翰。”
“我没有。”
“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去爱你，在她死后，只好将你放在我身边，他没有遗弃你。”
“……”
我不解她为何突然为约翰辩解，老实说，我没有怪他的意思。
“我对他根本没有那种情感。对我而言只是国王、首领，或者有权势的家伙。”
父亲这一个词，从头到尾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他从来没有出现过——无论是琼斯死前，还是死后，甚至于后来将我带走的人也不是他，而是玛格丽特。
“真冷漠呢，一直以来你是这样思考的。”
玛格丽特低下头，捧起琼斯的画，我能感受到她此时的脆弱与悲伤……像是黏稠的雾一般包裹着她的身体。
“不然呢？”我苦笑着耸肩，“难道要我抱着他痛哭、追忆逝去的琼斯与时光吗？”
“你厌恶他？”
“没有，即便是在得知约翰是我的父亲之后，我的生活和对他的看法和从前也没有分别”
我不想听她再继续述说约翰这个名字，“拜托了，请不要再说下去。”
“你不想听他们的故事吗？”
“完全没有兴趣。”
年轻美貌的守护者、青梅竹马的恋人，也许他们彼此爱慕、传情。后来他使她疯狂、死去。可能有些偏差，但电视剧里重复的大同小异的故事我已经懒得去听。
她的语气突然激动起来，背对着我说：“你总是事不关己。不关心任何事情。不论是爱唱歌的女主播、或者琼斯与约翰，甚至于关于你的死亡——你的态度永远是一样的，漠不关心。你只等着别人去告诉你，等别人去当这个坏人。”
玛格丽特走近我，她的目光里是怜悯与困惑，穿过了我的肩膀看向了我身后的某一处。低声说着，“为什么你会一点兴趣也没有呢，为何你总是嬉笑着面对这些？”
与其说是自言自语，她更像是在质问我。
为什么？
我也想问为什么。女主播也好、我或者琼斯也好，原来只有我没有发现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吗。
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
“你到底在乎什么呢。我总是看不懂你，还有你的内心。”
我不明白她的悲伤，奇怪，我对自己的内心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心理医生用催眠剖析我的内心又能怎样，发现我内心的病态或者什么怪物吗？可是就像是从前那样，医生给我吃的药丸和治疗也没有治愈我。他们反而让现在玛格丽特更加难过了。
“我以为我的教育出现了问题，因为我一直固执地用我的方式对待你。”
我看见阳光下，玛格丽特的神情渐渐黯淡下去。
像是慢慢枯萎的花朵。
“不是你的错。”
我只能这样生硬地将错误揽在我的身上，事实上它们本就该由我承担。
不该是玛格丽特，她为我做得足够多了。
而玛格丽特忽略了我，径直说下去，她的面容看起来悲伤而憔悴，我印象中的她从来刚毅而坚强，即便是遇到铜墙铁壁也不会退缩。而却是我——她最爱的养女使她逐渐苍老了。
“每一次看着你，我总是想到很多年前琼斯的面容。”她说着，低下了头。
我顿时觉得喉咙又干又痒，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它爬出我的嘴唇。
“是我不好，玛格丽特。”我有些慌张。
“……那个时候，我说我要收养你，你没有拒绝，更没有问为什么。十三岁，我送你去华盛顿读书——我让你离开我，你也只是点头答应了。再后来……我送你去精神疗养院，你也不曾问过我为什么，无论是原因，或者你的病情。甚至于在你看到那张照片之后，来询问我原因的不是你，反而是奎恩。这些困惑堆叠得过分地多，使我不得不在意起来。”
我不能理解她的困惑：
“我做得不对吗。”
“你没有做错过。”她只是这么说。
我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明明我从来都按着玛格丽特设计的轨道奔走，因为她是玛格丽特，所以我愿意这样盲目地信任着她。这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为什么难过呢，玛格丽特。
我感到迷茫。
“对不起，玛格丽特。”我向她道歉，“我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如果有必要的话，还是请医生……”
“即便是托马斯也无法辨别你内心是否真的有什么，其实他自己也有类似的精神问题，”她突然打断我，像是不想再继续听了，“他认为精神上的、或者是你作为幻术使用者而产生的幻觉……很难辨别。”
“……”
“我没有别的话了，爱伦，你走吧。”
我十分诧异。
为什么她会这样反常呢？
因为我的死亡几乎使她崩溃了吗？
我离开了画室，一眼就看见了鬼鬼祟祟站在门口张望的杰克先生。
你在这里干什么啦。
我在等你啊，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你不如去安慰玛格丽特吧……我想我伤透了她的心。
杰克摸了摸我的头顶，什么也没有问我。
因为他知道为什么。
“我似乎被她否定了，我让她觉得失望……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迷茫。”我低下头看自己手掌上的伤疤，“我很难过……是我的错吧。”
杰克说：“她是在否定自己，玛格丽特认为你会变成这样是自己的过错，她内疚，也觉得对不起琼斯，因为她没有照顾好你。而且她曾和我说过，她觉得你不尊重琼斯。”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的儿子对我不管不问、漠不关心，你也会感到气愤吧。一直以来，琼斯和她是最好的伙伴。就像你和我一样。”
我不太想谈论这个问题。
琼斯……
我的母亲——关于她的回忆，因为药物和时间作用的缘故只剩下了她坐在椅子上呆滞的神情和美貌、以及在阳台上被推下去时的定格画面。记忆中的我甚至是害怕她的，除此之外几乎都是空白的画面，也许是被忘记了，我甚至感受不到她对我的感情。
“为什么玛格丽特会这么反常呢，我心中、记忆里的她，从来都是坚不可摧的。”最后，我开口问了杰克，“只是因为我吗？”
我望向窗外，被尖顶教堂刺破的青灰色的天空刚刚划过了鸟雀的影子，然后很快消失，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我没来由地，为此感到寂寞。
杰克指着桌上的日历，说：
“那是因为……离圣诞节还有三天，而过了圣诞节，新的一年就要到了。”
新的一年……
原来如此。
这是这个时代的我们，相处的最后一年了。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二人三脚（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