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的名册》景穆

45、（四十五）地狱之旅5

　　几年前，仕书和春娘一同离开家乡，找了一处人烟稀少的村庄隐居起来。
　　仕书几度徘徊，道：“仕无途，书无用，江自流。前人曰，春江水暖鸭先知，可见知春者，畜禽已矣。”
　　春娘遂来到仕书旁，说：“江之春，亦吾之春。”
　　仕书大笑：“好一个双关语！”
　　二人在知春十九岁时完婚，仅有寥寥几个村人参加。人们看到知春面目可憎，均不敢与之往来。仅有王婆看春娘一躲鲜花插在牛粪上，对其产生同情之心，但她对知春仍有忌惮。
　　知春以为人算卦占卜为生。其卦之准，可赛孔明。偶尔也会故意骗客人财产，但除春娘外，无人获悉。知春渐渐声名鹊起，人谓之曰“鬼面先生”。
　　知春外表张狂，实则空虚；外表礼义，实则暗算；外表豁达，实则渺然。以为世上之人非蠢即恶，无可治也。唯发妻春娘，可唤其心。
　　*****
　　强盗事件没过多久，便有另一男人前来找知春。
　　知春从屋内出来，与他同坐客厅，笑眯眯地问道：“您有何指教？”
　　“测字。”
　　“测什么字？”
　　那人想了想，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说道：“就测先生的姓氏——江。”
　　知春立刻哈哈大笑：“测字一旦确定便不可更改。”
　　“先生但说无妨。”
　　“此字为大恶之字。”
　　男人忽然眼前一亮，身体微微向知春倾斜，道：“怎么说？”
　　“江，乃汪之去一也。汪，众水归王。去一后，汪之再汪，王之不存。”知春指着纸上的字，继续道，“先生好书法，但这三点相隔致远，实乃分崩离析之象。”
　　男人表情复杂，一方面为鬼面先生的智慧而感叹，一方面又为国家前景而忧虑。他站起来，向知春作揖，说道：“不瞒先生，在下其实是……”
　　“等等，”知春将手举在脸旁，“我不需要知道先生的身份。我只是个算卦讨饭的，如果先生觉得我说得对，赏我一些铜钱便可。”
　　男人不得不把话咽下去，告谢知春。
　　待那男人远去，知春才说道：“春娘，下次看到这男人，别再让他进来了。”
　　“他还会来？”春娘不解。
　　“测字只是在试探我，真正的事情还没开始。”
　　*****
　　大约过了三四天，那男人果然又来了。
　　知春和春娘二人均避之。男人在外面站了两个时辰之后便走了。不多久，他又返回此地，留下一封书信后再次离开。
　　春娘正要去拿，屋内冷冷传来知春声音：“扔掉。”
　　春娘故意装作没有听到，将信拿回来，放在知春面前。
　　知春扫了一眼信封，无奈叹道：“这信就放着吧，反正我是不会去看的。”
　　“这男人如此执着，不像是普通人家。”春娘道。
　　“他是本地县令。”知春分析道，“他上次没来得及完全换衣服，脚上穿的还是官府的造靴。而本地地狭人少，会写字的人本身不多，官府中更是只有那么需要写字的官职。外加他的气质，我便知道他绝对不是平凡人。他第二次来回速度那么快，更证明了他是有身份之人，绝非师爷之辈，我就更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既然县令有意请你，你为何不去？”
　　知春面无表情地说道：“如今的大明王朝正走向衰落，岂是个人之力能挽回的事情？更何况，我父亲被官府活活打死，家仇在身，怎可向狗官低头？贪官污吏，蠢人恶人，有一多半都集中在朝廷。蜀汉大势，多少英雄尚难以把握，更何况是我小小算卦的竟妄图改变这无望的朝廷？就算改变了朝廷，也无法改变愚民群氓！”
　　*****
　　又过了几天，那男人再次出现。这次，知春邀请男人进屋，以礼相待。
　　“先生，我……”
　　“大人不用说了。”知春道，“我早知大人身份，也知大人来意。只是我江某何德何能，可得大人赏识。”
　　男人问知春如何知道自己的身份，知春便说了。
　　“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去朝廷真是可惜啊。”
　　“大人如此赏识在下，是在下的荣幸。但近墨者赤，出淤泥而难以不染。我劝大人也早早离开是非之地，免得遭受陷害。此乃真言，因为在下相信大人与贪官污吏截然不同。”
　　“你果真如此决绝？”
　　“这便是在下的选择。”
　　县令无奈。
　　后来那县令又来邀请过知春几次，但均被拒绝。没过多久，那县令被其他官员污蔑，难以自保，惨遭灭门。
　　知春知道后，唯有哀叹。
　　每每听到这样的事情，他都恨不得这个充满了邪恶的世界能彻底消失，可是一想到还有春娘在，便又不忍心说出这样的毒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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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春娘为知春喜添一女。女儿不畏父亲可怖面貌，整日与父亲学习、嬉戏，终于为悲观的知春带来一丝希望。
　　等到女儿五岁时，战争爆发。
　　知春感到事情不妙，便决定举家逃难。谁知路上遭遇一场寒流。五岁孩童身体羸弱，竟然一命呜呼！知春伤心欲绝，倒在春娘怀中嚎啕大哭。果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可叹那聪明伶俐的女儿只是父亲生命中的过客！
　　“知春，答应我不要再做坏事了。”春娘将知春拥入怀中，垂泪道。
　　“你觉得女儿的事情是我的报应！？”知春愤慨道，“错！这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的报应！现在，人间已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人算不如天算。刚刚失去爱女的一双夫妻不小心走入战场，春娘遭到暗箭，很快断气。
　　临死前，她只为知春留下一句话：“有智慧，无良心。”
　　知春知道这是春娘在形容自己。但明明是第一次听到的评价，他却觉得十分熟悉。果真是自己害了妻子和女儿吗？倘若对人仁义，就真的能得到幸福么？！
　　然而无论如何，失去了春娘和女儿的人间地狱已经失去了它唯一的意义了。一日后，知春投江身亡。
　　*****
　　知春突然发觉自己来到了一片熟悉却与朱明王朝迥然相异的地方。他缓缓回顾四周，才反应过来。
　　三十年人生，如梦初醒。
　　原来自己是江知春，也是吉弗尔。
　　世间之人非蠢即恶，而自己正是那又蠢又恶之人。三十年来，他竟然至死也没有想起自己是天使。重新回归天界的吉弗尔不再是能天使，而是一名刚刚羽化的派遣天使。他的容貌仍绕保持着江知春的模样。他伸出粗糙的手，碰触着自己残酷不堪的脸颊，竟然不禁流出泪来。
　　有智慧，却无良心。
　　为什么这句话的含义一定要在死后才能体会到呢？
　　明明是没有信仰的朱明，却依然有着像春娘这样不为外表所影响的善良的人。还有那个差点被自己用来打赌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己最最温柔的母亲。
　　然而，她们现在又在哪里？
　　吉弗尔到人间地狱试炼一番之后，性情大变。经过了一百年的时间，他的容貌才渐渐恢复从前天使的模样，却惟独那双黑色眼眸如同“地狱”的馈赠般，留在了他的脸上。
　　时至今日，吉弗尔也不知道自己具体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他只知道，与其说作为派遣天使的他影响了春娘，不如说是春娘这个人类拯救了天使吉弗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