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的名册》景穆

43、（四十三）地狱之旅3

　　如同在开玩笑，仕书竟然没有死，但是他的全身皮肤已经没有一块完好之处，一只眼睛被烧坏，简直就像是从地狱而来的怪物。
　　仕书的母亲每天垂泪照顾他，为儿子的将来感到担忧。
　　几个月之后，仕书终于可以下床了。他趁着母亲去地里干活，慢慢走到桌子前面，盯着已经干了的墨台看了好久。他伸手拿起旁边的毛笔，蘸了蘸碗里的白水，准备在桌子上练习写字。然而，因为受伤，他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右手，写出来的字也如同鬼画符一般。
　　仕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笔慢慢地放回桌上。他好似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又仍然直直地望着毛笔。突然，他大吼一声，抓起毛笔，把它摔倒地上，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好几下。仕书居高临下地呆呆地垂下眼皮，没多久，他又重新捡起已经被踩扁的毛笔，温柔地抚摸它起来。此时，这个七岁小儿终于承受不住，一下子哀嚎出来。他想流眼泪，然而泪腺被烧坏。仕书只觉得眼角疼痛，不停地用手去揉眼睛。
　　*****
　　人们都说，那房子着火，多半原因是那天天气炎热，茅草屋的干草被太阳点着，因此着了火。也有人说，这可能和仕书父母有很大关系，搞不好是有什么报应，否则这好好的，女人怎么可能会回娘家居住？
　　原来，仕书父亲的事情，乃是瞒着相亲。不过，母亲虽然只将父亲死讯告诉仕书，却万万没想到仕书已早已猜中原因。
　　然而，这场火，对于仕书来说，却如同一个来自于上天的提示——要他真正做一个又蠢又恶的地狱亡灵。
　　虽然这么想，但七岁的孩子却无法做到这一点。他仍然希望日子能恢复为从前那般，尤其希望人们能不另眼看他。然而，事与愿违，从前门庭若市，如今冷冷清清。人们在背地中传言，江家不吉。更有一些不懂事的年轻人悄悄给仕书起外号，曰“鬼脸”。
　　从此，仕书开始沉默寡言，开始埋头苦读，逢人仍有礼貌，心中已有算盘。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九年。
　　“书儿，春娘来看你了。”母亲在门外喊道。
　　仕书轻轻地回了一声“哦”，便走出房间。只见春娘手中捧着一个碗，里面有半碗东西。
　　“别人送了我家一只鸡，”春娘说着，便把它放在桌子上，“我炖了，给你和你娘一点。”
　　“不用了，既然是别人送你家的，我怎么好意思拿？你带走吧。”仕书一摆手，转身离开。
　　“这是我送你的，你收下吧！”春娘刚说完，便扭头跑了。
　　仕书低头望着碗，若有所思。
　　*****
　　“母亲，这一块你吃吧。”仕书说着，便把一块鸡肉夹到妇人的碗里。经过几年练习，仕书终于能像曾经一样拿箸握笔。
　　那妇人说：“我喜素不喜荤，还是你吃吧。”那肉又送回仕书那里。
　　如此来回几次，妇人终于抵不过儿子的一片孝心和三寸之舌，欣慰又心痛地咽下了那块肉。她叹道：“春娘真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仕书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母亲，等我十六岁时，想出去看看。”
　　妇人点点头，说：“读书识字什么的，在村里用不上，你确实该去外面闯一闯。”说罢，妇人继续低头吃饭，似是有所虑。
　　*****
　　虽然仕书也会帮母亲做活，但一个女人养孩子总是有些劳累。一天，仕书回到家中，见母亲倒在桌边，怎么推也叫不醒她。仕书一时慌乱，跑去别村请大夫。大夫来了之后，只连连摇头，说以他的能力无法救治，只能推延时间，建议仕书带母亲去县里看病。
　　仕书自有自尊，不愿意向村人借钱，更何况是那些嘲笑自己而自己也看不起他们的那些人。于是他想出一方法，说愿意为乡亲代写书信以某钱财。但村人的朋友亲戚识字的也少，只有一对老人看他可怜让他写了一封。
　　眼看事情无果，母亲又躺在床上受煎熬。仕书终于决定抛下尊严，向村人讨钱。但村人担心妇人死去、十五岁孩童无力偿还，不敢借出。春娘见此，便苦劝自己父母帮助仕书。
　　“仕书虽相貌丑陋，但学识广博、待人宽厚，将来一定是大器之才。我们今日帮他，他日后一定会感恩相待。”
　　春娘父母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便颔首答应。
　　大人出面，事情好办了许多。三天之内，仕书凑到钱财，用一板车拉母亲至县城之内。到达那里时，已经是黑夜，他便找了家旅店，将母亲安置。仕书出来找大夫，好不容易终于有一名医生愿意出诊。大夫随着仕书来到旅馆，望闻问切，对妇人针灸，又留下一药方，并劝他不要有太大希望。
　　日子一天天过去，仕书不停地找大夫，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能就得了母亲，最终落得人财两空，却没来得及听一句母亲最后的话语。来时承载着希望的板车成了搭放尸体的灵车，仕书戴孝而归。
　　*****
　　仕书为还钱，只好将自家的房子和土地分给乡亲做赔偿，这也是为了永久地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
　　春娘见其将走，便慌了神色，苦口婆心地劝他，想要他留下来。
　　“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好值得我留恋的了。”仕书说道，“你回去吧。再和我牵扯不清，那些蠢人又要为难你了。”
　　“我不怕。”春娘毅然说道。
　　仕书困惑，问：“为什么你不但不怕我？反而还要这么帮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春娘答道，“你教我九年，请让我报答你吧。即使要我和你一起离开也没有丝毫怨言。”
　　仕书无奈一笑：“男人即使再聪明，也难理解女人心思。随便你吧。”
　　春娘急忙作揖道：“谢师傅成全。”
　　刚好有人撞见这一幕，将事情告诉春娘父母。他们得知后，抱头痛哭，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发誓要找出江仕书、给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