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遣的名册》景穆

3、（三）闭眼看我3

　　何裕的家是一间很普通的公寓，一层有两个住户，他家住在右边的那间。温木铃的家刚好在对面。
　　一开家门，男孩就看到了自己的妈妈——当然，是背影，因为她的脸总是朝着镜子——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
　　何裕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他又觉得自己的犹豫未免有些不正常，毕竟没有一个孩子会犹豫着和父母打招呼。在他觉得自己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之后，才微微地抬起右手，仿佛在和一个面对面走来却没有来得及打招呼的人说话一样：“妈妈，您回来了啊。”
　　妈妈依旧在照镜子，女人的背影很有诱惑力，如果太阳神阿波罗真的存在，他也一定会焦头烂额地下凡来，向这位单亲母亲求婚。然而，这样生动的尤物在自己的儿子看来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嗯。不过我待会儿还要出去一下。晚饭你自己解决一下好了。”
　　也不知道何裕究竟没有没说出“哦”字，他就已经转身离开，垂头丧气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了。但是，他走了一半之后又退了回来。面颊上略带一些激动的表情，用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对妈妈说道：“我们……能不能搬家？”
　　“不能！”立刻就有两个字从妈妈的嘴里冲出来。但是很快她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停止了将身体摆各种性感姿势，却依然没有扭过头来：“怎么了？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
　　每次都是这样。
　　其实今天，何裕刚和木铃回来没多久，就又被那女孩拉着去公园了。他那么显眼，比平时更多的人都在看他。他害怕这样。
　　那些人“总是”盯着他，也好像总是能很简单地猜到他在想什么。当他们看到自己和一个盲女孩在一起，会怎么想呢？一定会在捂着嘴悄悄讨论吧？一想到自己会被别人看穿，何裕就觉得很可怕。他想要保护自己，却每每总是令自己更受伤。
　　“叮叮叮”，有人敲门。那声音一听便知是出自一个柔弱的小女孩。何裕仍然懒洋洋地躺在那里，而他那还暂时没有离开的妈妈前去开了门。
　　“阿姨好，我叫温木铃。我是来找何裕哥哥的。”
　　一听到这声音，何裕急忙蹑手蹑脚地跑到门口，使劲地摆手摇头，还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多说。妈妈半知半解地明白了何裕的意思，说道：“小姑娘，不好意思，何裕出去了。”
　　“出去？去哪里了？”木铃着急地问道，仿佛她还要下楼去找他似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和同学一起吧。”
　　“哦。”伴随着这个字，木铃摸着墙走回了家。何裕发现，木铃的臂弯里还抱着一大摞童话书，可能是她想要自己读给她听吧。不过，现在那充满幻想和纯真的童话书却如同好几块大厦的施工砖头一样又硬又沉。
　　关了门，妈妈向何裕问道：“好可爱~是新搬来的吗？你怎么不和她玩？”
　　“我是大人，才不要和小孩子一起玩！”丢下这句话，何裕便跑回了自己的卧室。他发誓，再也不要见温木铃。
　　*****
　　而公主当然也不明白，为什么何裕连续几天都没有和温木铃见面。她这几天几乎天天都要去二人所住的的公寓，那偷偷摸摸的样子足以用“图谋不轨”来形容。而米菲斯每次都强行被公主从被子里拉出来，不得不也跟着过来。不过，这个聪明的小男孩总是去附近的餐厅或者冷饮店休息，在有空调的屋子里享受着美味的食品。
　　“热死我了！你怎么总是在这里偷懒！？”公主每次都这么说。
　　“是你自己要去的！我才可怜呢，被你硬抓过来。”米菲斯又怕公主会抢走自己的吃的，便死死地抱在怀里。
　　“小气。就你这副样子，还是从光芒变来的？我看你连浴室角落的小蘑菇都照不上。”
　　“我本来就不用照那种阴暗的东西！你还说我？你自己呢？”
　　“我？我哪里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啊？”
　　“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真是愚蠢。平民！”
　　突然，公主不说话了。
　　米菲斯被吓了一跳——他有些懊悔，觉得一定是自己把话说重了。毕竟，没有人会不在乎自己的过去。他抬起头来，正要道歉，却发现公主的脸几乎都要贴到窗户上，眼睛死死地望着外面，左手还不停地向自己招呼道：“你看！是何裕！他回来了！”
　　米菲斯突然有一种想要掐公主一把的冲动——谁叫她突然不说话，还害得自己自责！不过，这也只是想法罢了。现在，他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更加不耐烦地说：“是，我知道了。你那么激动干什么？”
　　公主都还没有给米菲斯一个反应的机会，她就又跑出了小店。
　　“哼，你就去吧。到时候你一定会输的，笨蛋。”米菲斯坐在原地，小声唠叨着。
　　*****
　　今天又是星期五了。想一想，自己已经回避木铃的时间将近一个星期。有的时候，何裕在院子里看到木铃，就故意绕一个大圈子走过去；晚上，她来敲门的时候，他也让妈妈用简单的理由搪塞过去，自己一个人在的时候就干脆不去应门；不小心遇到木铃父母的时候，他则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他们说句没有任何意义的“你好”。
　　这天何裕回家，却发现木铃又站在自己家门口。
　　哎，大概又是来找自己的吧。出奇的，何裕这次居然没有想要逃跑的意思，仿佛有人这么命令他似的。不过，他现在也确实已经没有地方可逃了——去外面？不，那里比这里更加可怕。更何况，就看在木铃看到不东西的份上，原谅她吧。何裕没想到，自己当初的决定就这么简单地被瓦解了。
　　“等了多长时间了？”何裕拎着书包，无奈中又带点怜悯。
　　“何裕哥哥你回来了！？”木铃那么兴奋，都忘记了要回答何裕的问题。她扭扭捏捏地站在离楼梯不远的地方，不敢动，断断续续地说着可能是想了好久的道歉语：“何裕哥哥，对不起。我是不是做了什么惹你不开心的事情？”
　　之前还对这个女孩充满怨恨之情，但是一听到木铃如同弱小动物的声音，何裕的心就一下子软了下来。他知道，这个女孩和自己一样有某种缺陷。他们一样的痛苦。
　　“没有。”何裕虽然想极力安慰木铃，但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他却无意中甩出不和善的语气。立刻，连他自己都感到后悔，于是急忙补充道：“只是我不喜欢去外面玩，乱哄哄的。”
　　“那，我以后就不出去玩了。”木铃软软的声音像是被捏扁了的软糖，“所以……你能不能陪我玩？……而且！我再过一年就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到时候就不会再麻烦何裕哥哥了……”
　　“你是想说，利用我一年之后就要甩了我？”原本是开玩笑的话语却把木铃吓了一大跳，她不安地想着自己要如何解释刚才的误会，何裕突然觉得自己犯了大罪，赶快说道，“我只是开玩笑的啦~你以后可以随时来找我玩。”
　　“真的？”木铃有些兴奋，却又怕是自己多情。
　　“大小姐，我随时恭候您的光临~嘿嘿~”
　　“不不，我不是大小姐！”
　　“……随便吧。要来我家吗？”
　　“真的？”
　　“是啊。机不可失哦~”
　　“我要我要~”
　　*****
　　“阿姨，您好~”
　　晚上七点，女人低头看着抱着一大摞童话书的小女孩，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啊，妈妈，让她进来吧。”何裕搔着头发，对妈妈说道。
　　“哦，这样啊，小姑娘，请进。”何裕妈妈向儿子点了点头，又对木铃用和蔼的语气说道。女人拉住木铃的手，把她引进了自己家门。
　　“谢谢阿姨~”木铃一进门，何裕便已经早早在门口等候这位小公主了。他轻轻地握住软软的小手，弯下身，替木铃拿着那几本精装的童话书，让她坐到单人沙发上。小女孩才一坐上去，便陷进了柔软的沙发中，就如同被棉花糖包围了一样。
　　“这个沙发好舒服啊~”
　　“专门为大小姐你准备的哦~”
　　“啊，专门？”木铃整张脸都红了。
　　“小姑娘，何裕是开玩笑的。对了，你要不要吃水果？”何裕妈妈对木铃说道。
　　“嗯，谢谢阿姨，我喜欢吃西瓜。”木铃一脸正经。
　　“不过我家现在没西瓜。”何裕干脆地拒绝道。
　　“……那我就不吃西瓜了……”木铃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何裕见妈妈终于去了别的房间，才揉着木铃的头发说道：“好了好了，下次给你买西瓜吃。”何裕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的一摞童话书，问，“今天要读童话吗？”
　　“要~”
　　何裕微笑了一下——即使他知道木铃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他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本书，那是一本精装童话书，每一页都有彩图，就像每一个健全孩子所拥有的那样。
　　何裕决定不仅要读文字，还要给她讲图画上的内容。
　　*****
　　“灰姑娘的头上系着红色的大大的蝴蝶结……”何裕才发现自己居然是这么不会说话，连一幅图都讲不好。
　　“何裕哥哥，红色是什么样子的？”木铃歪着脑袋，问道。她以前向爸爸妈妈问过无数次，他们也非常尽力地为她描述，但木铃却总是没有得到过满意的答案，她觉得那些都不是真正的红色。
　　何裕搜肠刮肚，终于想出了一个说法：“红色，就是心脏在怦怦跳动的声音，心就是红色的。太阳也是红色的，照在人的身上暖烘烘的。”
　　木铃仿佛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说：“那灰姑娘一定很受人欢迎喽？因为她的蝴蝶结是红色的。”
　　“是啊。”
　　“那我也要买红色的蝴蝶结、红色的裙子、红色的鞋子，让别人一看到我就暖烘烘的~”木铃一边想象着自己那时的样子，一边不停地随时向何裕补充自己刚刚想到的细节。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何裕没有打扰她，只是坐在旁边轻轻地翻动着小女孩的童话书，想着下一次要怎么给她讲故事。
　　过了一会儿，木铃的妈妈过来敲门，把木铃抱了回去。但是很快，又有人来敲门了。
　　“谁啊？”何裕不耐烦地过去开了门，却没想到竟然就是木铃站在门口。
　　“我要找阿姨！”木铃刚“怒气冲冲”地对何裕说完，就抓住他的手要他去找隔壁房间的妈妈。
　　“阿姨，我想和你说句话。”原来，刚才的“怒气冲冲”应该被解释为“坚定”更加合适。
　　何裕妈妈也被木铃弄糊涂了，直直地望着眼前的小女孩。
　　“你多看看何裕哥哥吧！他说你总是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