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淡·渊

2、曌烛篇

　　【chapter3】
　　那天，是个飘洒着些须小雨的日子。
　　侍卫跌跌撞撞地跑进大店里来宣报，修罗界里来了不该来的人。
　　一盏带了份惹人怜的黯黄的烛焰低低地燃着，不安地微微晃了两晃。我搁置下手里的笔，缓步走下殿台，长裾滑过湿润的空气轻轻地微响。
　　侍卫带了满脸被泥水湿透的惶恐，扬起清俊的脸庞，苍白不带一丝血色的唇哆嗦着吐出那句话：“魔尊曌，来了……”
　　我不禁微怔。这儿是修罗界，我与魔尊彼此素无过节，井水不犯河水，一千年来不曾相见一面，如今居然不请自来？我挥开袍袖，微凝眉。“为何要来我修罗界？”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细细的雨丝被风微微倚斜，渐渐迷了起来，密密地织成一张网，网住了渐渐凝固的空气，也隐埋了那不知名亦不可说的情绪。雨水渐渐急起来，忘川河忽然仿佛沸腾了一般，自桥的那一端缓缓走来了一个身影。无需仔细去看，我便知道那个人是魔尊。
　　他的手上没有一滴血。当我正在想，他究竟是如何破了我数万修罗兵的重围时，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他，确实就是魔尊曌。血红如残阳的发不羁地在风中傲立，一身金丝绣的墨黑袍下一身傲骨带了一份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与霸气，眉宇间与攀在颈上的血红色墨纹妖冶在迷蒙的雨雾中依旧清晰。然而，他却仿佛不是曌。他的手中，拎着一坛酒。没有一丝雨飘落在他的身上，他却步履沉重而缓慢甚至有些蹒跚地走过那座桥，推开孟婆递上的孟婆汤，扬眸，凝视着我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魔尊的眼睛，我是见过一次的，那是一千年前，那年我还很年轻，他垂下一双火红而冰冷的眸，毫无深意地凝视了我一眼，血红的唇微微一扯，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他的眼睛依旧是妖冶的火红色，一如当年，我却倏然觉得那红黯淡了，绝望地泛着水雾，像是被雨丝浣净了戾气，仿佛孩童般清澈一望即穿，瞳微微地掣动着，满是伤痛。那一瞬，我终于明白，他眼里的伤痛是百万修罗兵所挡不住的。
　　他走到我面前，忽地跪下，那样让人连带着一同心痛的颓废渐渐感染了我，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至极，却令人动容。“我来，是为了忘记，但是却又那样那样的舍不得。”
　　我没有扶他起来，因为我很清楚，他既已跪在了我面前，必是舍却了一切一切的高傲，也必是再无力挣扎着站起了。强者是不需要别人的怜悯的，于是，我缓缓地弯下膝盖，轻而无声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这怕是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魔尊曌，傲骨里升起一丝倦怠，依旧绝美的唇角扯起微微的一丝笑容，苦涩至极，我却忽然想到当年孟婆脸上灿烂至极的那个笑容。
　　魔尊曌爱着那样一个不该爱的女人，一个他此生最不该爱的女人，那个女人有个名字，一个那么那么美的名字，一个在无数寒冷的夜里带给了曌温暖的名字，一个最终使他堕入地狱的名字，暖。
　　我看见他思及暖的时候，瞳中的伤痛和孤寂仿佛那么轻松地就被遗忘了，被温暖了，而是一片轻轻荡漾着的温柔。他是意外地从一座被战火摧毁殆尽的村庄里救出的奄奄一息的女子，一双天真而清澈的绿色眼睛静静地望着天空，在看见曌的那一刻，暖轻笑，两个恬淡的酒窝盛满了醉人的笑意。暖不会说话，总是用那双灵润的眼睛望着曌，千言万语仿佛都凝聚在那双眼眸中，无需多言。然而他是那样的笨拙，总也不知该要如何表达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
　　他不知道，他是真的真的爱上她了。为了救她的命留她一生一世在自己身边，曌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心完完整整地奉献给了她。他们之间再也不需要任何语言，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也能心心相依。他爱了，爱得那么彻底，又爱得那么纯，这故事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的受伤。有着绿色眼瞳的女子，怎会是凡人？
　　暖离开了他，离开的那么决绝，没有给他一丝享受幸福的机会，把他刚刚萌芽的爱情于对未来的希冀狠狠地扼杀在了摇篮里。暖将剑指向他的胸膛的那一刻，他崩溃了。
　　每一个微笑，每一个眼神，这是他在人世间拥有的所剩不多的珍宝，都是假的。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他伤心地断去她的剑，松开她的手，放她离开。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他的心碎在了她的胸膛里，清晰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分外响亮。他的心碎了，魔殿随之四分五裂，他从容地将最后一杯酒倾入腹中，伴着含在眼角的泪，埋葬在无人知道的地底世界。

　　【chapter4】
　　许久，我才从他的故事里抽出心绪，胸中沉沉地痛，郁郁徐出一口气，望着曌再次沉入痛苦的深渊的双眸，轻轻地说：“你做的，是对的选择。”
　　他扯起惨淡的笑，痛苦渐渐满溢，从瞳中流淌而出的，却是鲜血。
　　“爱她，就要给她自由和幸福，她的幸福不在我手里，一厢情愿的情思是系不住天上的浮云的，既然给不了她幸福，就要给她自由，我宁愿用我所有的苦难换得她的幸福，但是她带给我的太多太多，我承受不住，所以我想要遗忘，但是我真的真的舍不得，她是我黑暗的生命中最美的一道光明，我不能舍弃她。”
　　“你后悔吗？”我突然问。
　　他抬起惊讶的眸子，忽然凄美地一笑：“不，不后悔，我给了她所有我能给她的，我爱她，但不能亲手给她幸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魔尊！可笑！可笑！居然会落魄到这样的地步！这一身的法力有什么用？我宁可拿我生命的全部去换取她专属于我的微笑……只要我想，我可以马上复活，夺去她的记忆，和她生生世世在一起，但是我不能……不能！我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默然无语。
　　他是六界统领者之一，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有着一身铮铮傲骨，有着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度和清高之心，却爱得那般的卑微，默默地爱着，一无所求，他的爱情，只是个配角，只是那个流着眼泪扯着淡笑明明心中痛得窒息却偏要强颜欢笑说出祝福所爱之人的话的人。
　　他轻轻将眼角的血迹抹去，自嘲般的说：“我魔尊这一生还是没有流过泪，只是流过血……又怎样！又怎样！”
　　“曌。”我闭上了双眼，他狂傲地笑着，我又道：“既然不后悔，那么，就从从桥上跳下去吧。到忘川河的怀抱里去。付出所有的代价，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一百年，这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多。但是你的一切都会被夺走，你要在地狱的最深处行走一千年，看着她一次次地从奈何桥上走过，看着她承受人世间的一切苦难，可望而不可即，你愿意么？”
　　他笑得苍凉，淡淡道：“愿意。为了她，我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他离去的步伐，那样的坚定而又沉着，我至今犹记得他的脸，带着血，却妖美得不可方物。在河边的桥上，我最后一次地看见魔尊曌，他回过头，轻笑，无须多言，彼此却已了然。自此，我们之间，有了那种大人物间惺惺相惜的感情。
　　我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看见他，但我相信，他一定会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