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淡·渊

1、孟婆篇

　　【chapter1】
　　我，修罗，是在地狱的最深处度过了冰冷而残忍的一千年的灵魂。四周是沉重的青铜墙壁，不见天日，也无处可容身。在这里，鬼者互相搏斗，吞噬，直至被更强大的灵魂吞噬。
　　时间，漫长而无穷无尽，我受尽空虚的折磨，仅存的记忆越加残忍地折磨着我……
　　记得走过奈何桥的那一天，我看到了孟婆。
　　她并不是传言中白发苍苍的老妇，相反，竟是一位惊艳绝伦的少妇。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见过明媚的阳光，她的肌体如同那袭白裙般清肃。她清丽的脸庞上没有笑容，有的只是一种熟悉而陌生的表情，空虚。
　　如果不是那清晰可闻的心跳声，她已经与鬼者无异了。
　　那一刻我在想，她也许，本身就只是精妙绝伦的虚无。
　　她轻轻地递给我那碗暗淡的金色液体，纤细如竹的腕上竟有一只绿得如厮新鲜的玉镯。她见我盯着她的腕看，慌乱地一挥洁白衣袖，遮住了玉镯。偏开头，纤长的睫毛凝露，掩去瞳中早已流露出的清澈的忧伤，在几乎白得透明的颊上投下一层淡紫色的暗影。
　　“可不可以告诉我，孟婆汤是用什么调制的？”我很轻的问。
　　“可以。”她的声音如同可以吹断的细丝，却悠悠绵长。“用尽天下忘喜、忘忧、忘愁之物，苦入肺腑之物，痛彻心扉之物，毒冠群妖之物……”
　　“可我听说，它是甜味的。”我轻轻一嗅，疑道。她不答，只幽幽地一笑，不置可否。
　　“孟婆，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吗？”我问。
　　她沉吟了一会，说道：“不如，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变得哀婉致远，很淡薄，很忧郁，脸上也显出一种悲伤的神色来。故事里的姑娘喜欢绿色，因为那是生命的颜色，姑娘爱上了一个人，一个有着安静的神色的医师。有一次，两个人到水乡去游玩，在一池悠悠碧水间，乘着一艇散发着淡淡楠木清香的画舸，浮泊在一树飘飞的荼薇花下，然而他却说，答应我，不要爱上我。姑娘很伤心，于是她制造了孟婆汤，成为了阴曹中唯一的生者。生活仿佛又恢复了平静。直到有一天，他也踏上了奈何桥，也喝下了孟婆汤，却怔怔地望了她许久，说，我曾经爱上了一个女孩，却告诉她，不要爱上我…
　　这个娓娓动听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留下了一个令人感伤而意味深长的结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她那瀑布般的黑色长发遮住了那张无瑕的脸。
　　“修罗…”她扬起头，精致的面庞上绽开了一个无比清雅而美丽的笑容。“听说，只要在地狱的最深处行走上一千年，就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幸福地生活一世，对吗？”
　　她的笑容如同阳光般明亮，耀眼，我不由得一愣，恍惚点头。
　　她的笑容蓦地消失了，清透的眼睛里只剩了空虚。她波澜不惊地夺过我的孟婆汤，平静的喝了下去。“谢谢你，”她说，“修罗，我的朋友。”
　　我默默无语，独自品尝她轻唤的一声朋友中那无奈的隽永。
　　这样的情感，是否能经历岁月的蹉跎永存？我不得而知。
　　恍惚中，她轻柔的身子坠向奈何桥下那条暗红的冥河，如同盛开在烈焰中的茉莉花。
　　我冲上前去想要抓住她，但她却如流水般从我手中滑落了。你能抓住虚无吗？不能。所以我没有抓住孟婆，但我感受得到，那一刻，她的脸上一定挂着我所不懂的幸福的微笑。
　　冥河依旧缓缓流淌，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chapter2】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孟婆。
　　许多次，在我数不清的轮回之中我都感到自己看见她了，却又错过了。甚至有一次，我看见了孟婆与她的夫君、孩子一同在街上走着的情景，但是我没有走过去问那个美丽的少妇是不是叫做孟婆，只是远远的看见，那男子脸上安静的神色。
　　在我成为修罗界的掌管者后不久，有个叫杜三的鬼城隍来找我，说，有个淹死的水鬼女人非要来找你，名叫玉莲。我说，我根本不认识她。杜三讪笑一声，说道，好像我不知道你没喝过孟婆的最后一碗汤似的。我不语。
　　玉莲的脸很平凡，却看着很熟悉，很像一个人，然而我又一时说不上来为什么。玉莲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修罗，我回来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的跃出我的意识之海，我怔怔地看着玉莲的脸，她忽地笑了，清丽的脸庞旋即浮现出一个那样美的笑，如同那不应出现在阴曹地府的阳光，久违了的我的阳光。“孟婆…是你…”我喃喃道。没想到，一千年后的重逢，也是在奈何桥上。
　　“是我，也不是我。”孟婆的瞳眸中含着一丝清冽的忧伤。
　　“你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么？”我问。猜想着她的答案，我不禁有一丝黯然。
　　“也许吧。”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令人心疼的黯然。她不知道，在我心里有多么希望她能够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然而她也注定永远不会知道，在我干涸的心田上，曾经流淌过她微笑的清泉，也曾经有过，企盼她获得春天的希冀。这一切，都只因为她的一句朋友。
　　“为什么…这么说？”我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因为…或许，我爱上的并不是他，而是初遇之后我对他美好的印象和想象罢了。”她自我解嘲般的笑了笑。然而这笑在我眼中充满了凄凉。
　　“我好像…还是那个寂寞空虚的孟婆，但是，又好像是失去了心中最宝贵的东西的玉莲，早已断了最后的念想。”她的脸上又现出一千多年前她讲故事时所露出的那种悲伤的神色来。
　　“唔…那…”我似是若有所思，然而却依旧迷茫。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她笑得很坦然，眼神也很清澈，“想问我有没有后悔在最深的地狱里所付出的那痛苦而漫长的一千年的代价，想问我是否觉得值得。”
　　“嗯。有区别么？”我的心仿佛有些揪紧，因为我不想再听到否定的答案。
　　“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她的笑容忽然消失了，然而却消失得很自然，现出了那种安静的神色。
　　“有么？我不懂。”我说着，微微皱了皱眉。
　　“因为我觉得不值得，但是，我并不后悔。”心下升起的一丝难过忽而有了希望，却又微微苦笑，感到的只剩了落寞。“因为我的心除去了那沉重的包袱，已经轻松了。而且这一世，我体会到了做凡人的幸福。”
　　“但也很辛苦的，不是吗？”我尽量使那冰冷的话语听起来不那样伤人，转身向着奈何桥的对岸走过去，踏着我来时的脚印，回到我来时的地方。
　　“不！你错了。我感受到的不是辛苦。那是——”她拉住了我的手，余光中，她清透的眼睛里闪烁着几星泪光。她的声音如同花瓣般柔嫩，缓缓地在暗夜中舒展开来，平凡的脸上绽开一朵明亮的微笑。“像白开水一样，幸福的味道。”
　　我的喉咙噤了声，只是轻轻挣脱她的手，默默地离开。
　　注定在血雨腥风中挣扎的我，怎能奢望平淡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