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淡·渊

3、银风篇

　　【chapter5】
　　那是一个非常干净的早晨，我将手中的茶举至唇边，温绿的茶液轻轻地荡漾着，泛起涟漪。
　　我轻轻笑了，朗声道：“不知贵客到来，修罗有失远迎。”
　　黑色的尘埃渐渐聚集在一起，那个清冷的身影远远地立在我殿下，背对着我，一头乌发如瀑布倾泻，仿若明镜。那人，正是鬼王银。“客气了。”
　　他的声音轻极了，带着自然的威严，却空洞极了，仿佛……我微微苦笑，将心中纷杂的念头褪去，为他倒了一杯香茶送去。透过那遮了他半面的雕刻精致的银色面具，他那双玄墨色的丹凤眼微微向上挑去。如若是凡人，这一挑定是显了丝过于扭捏的女气，然而他瞳中深深的寒冰却中和了那种感觉，反而现了种夺魄的妩媚。
　　银皂袖一挥，将香茶持在手中，并不看茶，而是望我一眼，见我浅笑，淡到极致的唇轻启，缓缓饮下。
　　我退开一步，打量着他。一身没有一丝装饰就连款式也简单朴素到了极致的玄色长氅，面无表情而冰冷。
　　这个人，不是我所认识的银。千年前我曾见过他一面。银丝绣的白色长裳，精整的束起的乌发，色泽恰到好处的薄唇，脸上永不消退的是温暖如春风的微笑，手中一柄画了青山碧水的折扇，翩翩公子玉树临风。但是他的一举一动，却正是当年的那个少年。不，他却依然仿佛是当年的那个银，一身刚刚有了些清傲的风骨，却挂了丝奇特的忧伤。
　　银将茶杯冷冷地摔碎在地上，带着一丝愠怒地问道：“看够了吗？”
　　我避而不答，却直视进他的眼睛：“乐意告诉我吗？”
　　他一惊，愤愤地一甩水袖，倔强地背对着我，道：“有什么可说的？我今天来找你，只是看在一千年前的情分上，与你说上一声，从此阴间三界，只剩你一王了。”
　　“修罗从来未把自己当王，只是承担一份责任，努力造福百姓罢了。”我伸手将茶杯的碎片化为粉末，将它散在风中，淡淡道。
　　“说的倒是轻巧！是啊！是啊！你也是可悲的……可悲的！”他挥袖而来，我轻轻抬手，化解了他的攻势。
　　他飘落在地上，我这才惊惶。他根本没有求生，而是求死。
　　“你这是干什么！”我扶起他，将银的头抬起，我才重又看见了多年前的那个少年，清澈的眼睛，干净的笑容，带了三分清新的妩媚。
　　“见过飞蛾扑火的场景吗？飞蛾的一生就绚烂那么一次，扑向火焰，死亡也没有关系，我知道，他是不后悔的，所以我也不后悔。”他的唇角，一丝太艳丽的血丝滑落，灼伤了我的眼。“听说过蜉蝣吗？一生极其短暂，只为见自己心爱的人一眼，就可以甘心地共赴黄泉，所以我……”他顿了顿，笑道：“你别自责，也别愧疚，是我自己要求死的，不是你杀了我。我死了以后，请你把我归为尘土，有一天……她…会来……”
　　他的气息太弱，以至于终于没了声息。

　　【chapter6】
　　他的头七刚过，果就有人来求他的骨灰。
　　那是一位娴静的少女，一袭水绿色的绸纱，同是非常简单的款式，一头秀发也是披散在肩上，只鬓边别着一只生动得似会随风起舞的叶形发卡，一眼便知，是他赠与她的礼物。少女一双墨绿色的瞳中一片坦然，盈盈而来，水袖一滑，飘飘下拜：“烟拜见修罗王。”
　　我没有做声，一手托着木盒，一手轻轻把玩着判笔。笔下落出“给”和“存”两字。
　　烟不卑不亢地仰起头，一双深眸凝进我眼底，淡淡道：“王，请把银，赐给我。”
　　“你知道，你在向我要什么吗？”我将笔移向了“存”字。
　　她微微一震，曼妙的身形轻轻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明眸黯淡，泫然欲泣，悲伤的微笑已经牵动了嘴角。“烟……知道。他说过，让我把他带到我的家乡，把他撒在我小时常嬉戏的山岗上，然后种上美丽的向日葵，有一天，山岗上就会开出绚丽的黄色花朵……”
　　她的声音哀哀戚戚，终于站立不住，歪倒在地面上。
　　我这才知道，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银在人间执行公事时，在一家琴行认识了烟，彼此爱慕，然而人鬼殊途，银得知烟最大的心愿便是在小时的山岗上栽满美丽的向日葵，却因为家乡土地贫瘠养不起这种花，便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完成烟的心愿。烟答应要到他说的地方找他，带他去自己的家乡，却不知，他让自己带去的是骨灰……
　　我不知银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默默地将笔缓缓移到“给”字上，划去了那个字，重新写上“还”字。
　　“不，我不要他的骨灰，我不要我毕生的愿望，我可以抛弃一切，但求他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向我微笑……”
　　她轻轻拂去脸上的泪，扬起一张绝色的面庞，带着绝美的微笑，再次向我下拜，声音诚挚：“我请求您，剥夺我的一切都可以，让他回来，让他拥有一个幸福的人生。”
　　“即使他爱上别的女人，和别的人白头到老，一生幸福也在所不惜吗？”
　　她的眼神空洞了，眼泪徐徐落下：“是。在所不惜……”
　　“那么，就从奈何桥上跳下去吧，到最深的地狱去，承受最深最深的苦难，用你永生永世不得翻身的苦难去换取他和别人的幸福吧。”我轻笑，“你甘心吗？”
　　她忽地站起身，双眸飘着江南水雾般震颤着声音，道：“王，你不懂他为何会用自己的一切来满足我的一个心愿，自然也不会懂我为何会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换取他幸福。我，甘心。”
　　说罢，她便决绝地转身，走向奈何桥。
　　我喊住了她，轻轻地告诉了她跳下去的真相。
　　她的脸依旧波澜不惊：“我爱他，自然，会为他做一切。谢谢你，修罗。”
　　我忽然无语，怔愣愣地坐在那里，望着银的骨灰，久久不能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