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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久别 ...

  •   1946年至1957年,那漫长的十一年中,性权没有回过家。家,在他心中,象征着什么呢?压抑,惊悸、恐慌,还有无休止的失望,像父亲的烟塌,长年散发出濒死的气息,像溃烂的伤口,你眼睁睁看着它生蛆发臭,却无能为力,更像那蛀了虫的病树,你永远不能指望它萌出新芽。
      道济是失了家园的孩子,性权是舍了宗亲的道人,红尘缘尽,灰飞烟灭。纵有千年铁栅栏,终须一方土馒头,何处不是他的念想,何处又不是他的家?
      性权不肯回家,他的家人倒是常常上山探望他。大哥道生是失责的丈夫,却是尽职的教工。每年开春,柳枝吐絮,道生就带着学生上山写生。中岗非名山大川,却也春有桃李,夏有山岚,秋叶静美,冬雪宁谧,一年四季,各领风骚。道生为人细致,每次前来,都会在半月前托人捎来书信。李陵道长也必亲笔回函,提前让性权和性德备下茶水。茶是明前辉白,水是惊蛰春泉,性权用瓷碗沏到七分,看着大哥和师父坐在石桌前浅酌清谈。那时分,大哥的神情那般快畅那般欢喜,整个眉目都舒展开,依稀有风清月朗,海阔天空。
      有时,二哥道辉也会上道源洞。道辉与大哥没半分相似,春花秋月,对他来说,与油盐酱醋无异。他上山来,必定是端午、中秋或七月半。道辉起个大早,把一窝黄毛鸭赶到集上卖个好价钱,给三弟买点儿麦饼嵌糕青团儿,就匆匆忙忙上山了。道辉常夸观里的斋饭,性权泡的茶水,他不过抿两口,就说饱了。午饭后,他靠在弟弟的床沿,半眯着眼,絮絮说些家常。
      在道辉口中,那个在婚宴次日就沦为笑柄的大嫂是十足贤妻。他说,大嫂进门后,这家才像个家。大嫂命苦,七岁时生母过世,父亲续弦,不再待见前妻留下的一双女儿。大嫂刚满八岁就下地干活,靠拣荸荠、摸鱼虾、剥黄连树皮,养活姊妹。小六爷给大哥算过命,说大嫂泼辣强劲,镇得住徐家的阴气,这才娶进门来。可大哥长年到头不住家,成亲快两年了,还没个一男半女。道辉的口气中,对大哥有些悻悻然的抱怨。那些时候,性权觉得茫然失措。他只能陪坐着,听二哥唠叨完,喝口茶,打上严严实实的绑腿,一路小跑着,下山去了。
      对了,他们还有一个妹妹。母亲殁后,性权就再也没有见过鲽金。不知为何,连大哥成婚,小妹都不曾回来。在道源洞的那些年里,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只在性权梦中若隐若现。小妹永远是临别时的那个样子,双眼红肿,头发乱蓬蓬的,有一双冰凉的小手。夜半,性权从山风中醒来,朦胧记起一句话,梦中丹青未必见,人间久别不成悲。

      1949年,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是翻天覆地的一年。在战乱中,在政权交替中,在事关身家性命的土地革命中,每个人的命运被扭转、被颠倒、被重置。
      对道生来说,那一年,改写他人生的却不是政变,而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在崇文中学弘扬民主自由的高墙内,烽火硝烟如此遥远。开学第一天,那个18岁的、在运动场扭伤脚踝的女学生爱上了23岁的、英俊非凡的、用宽厚的背驮着她疾奔医务室的校工。这是富家千金才能付出的爱,热烈的,奔放的,无遮无拦的,在父母、亲友、师长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中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爱。
      道生被征服了。与其说他爱上了白雅玲,不如说,他被那绚烂的、彪悍的、闪烁着无穷希望的爱情火花唤醒了。在雅玲面前,他不再是埋头洗碗的伙夫,而是杨柳岸边的翩翩少年郎,骑马倚斜桥,红烛昏罗账。
      雅玲被父母关了禁闭,可她的信第二天就到了道生手中。那娟秀的小楷录了半阙词: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道生的回信也极尽悱恻: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依楼。
      爱情当头,还有什么道理可说?道生当晚回了家,提出休妻。这个在富家生养、却在家破人亡中不断迷路的孩子从来没有这么果决过。他没有二话,只把一份拟好的修书、一方印泥平摊在大嫂眼前,请她按手印。
      这是天底下至为悲哀的夫妻,对婚姻的理解不同,对幸福的理解不同,对尊严的理解更是天差地别。自小刚强的大嫂哐地一声跪下了,我不走,我不走。
      她永远只重复那一句话:“我不走”。
      次日一早,道生还在睡梦中,道辉来了,小六爷来了,阔别数年的远房舅舅也来了。他的妻子又在门前跪下了。
      在他的天平上,一端是爱,一端是义。在她的心中,却只有一桩天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满脸泪水,给长辈叩头,给丈夫叩头,又给公婆灵位叩头,那么愧疚,那么虔诚。
      今年,我一定生个儿子,一定。
      她开始重复第二句话:“一定生个儿子”。

      道生的休妻风波愈演愈烈,连红尘之外的性权也耳闻了。一个暮春的下午,在中岗南麓的迎客松下,性权见到了大哥。他穿了一身双排扣的学生装,背对山径站着,下颚扬起,远眺长天。他的脸色苍白,那遍布血丝的眼睛中却闪烁着光芒,炽热的,急迫的,癫狂的,像干草上陡然窜起的火苗,忽忽跳跃,下一秒就有燎原之势。
      那样的大哥,性权不曾见过;那样的神情,却是久违的。性权忽然觉得害怕,儿时的噩梦又在重现,无数个深夜,幼弱的他从梦中惊醒,看到父亲佝偻着腰,在母亲的嫁奁中急切地摸索。月光如水,将他的身影拉成巨兽。那时候,父亲眼中就是这种神情,激越,冲动,鱼死网破。
      那天下午,性权心中的天平轰然倒塌。大哥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全然忘了。他只记得自己站在树下的一方土坡上,用布鞋底碾碎尘土中的一根根松针。他忽然开始理解道辉,开始感激小六爷,他甚至开始眷恋那仅有一面之缘的大嫂。他们,是的,只有他们才是安全的,像家门口的那株老樟树,像那件从小穿到大的旧棉衣,像灶上的炊烟,妥帖恒定,让他的心悠悠回落。
      道生的痛源于执念,而17岁的性权,却在一念间放下了执意。仿佛是如释重负,也仿佛是灵光开窍,他忽然开始领悟经文上那些晦涩的大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恩怨、太多凄苦、太多不得已,白驹过隙,朝露日烯,他所求的,不过是心安二字。

      四月,解放军逼近本地,国立机构分崩离析,屡受县府恩典的崇文中学首当其冲。道生还记得,那是梅季的一个深夜,栀子花初开,屋檐的雨滴缠绵不尽,县长戴斗笠披蓑衣,夜访徐校长。
      赞慕照例坐在书房,桌上一壶温好的花雕,入口清醇,余韵绵长。
      生死关头,谁还顾得斯文体面?
      县长看着他沉静的脸,心急如焚,湿淋淋的手拍在书案上,只问一句话:“徐先生,你到底走不走?”
      赞慕缓缓摇头,县长扼腕而去。
      当晚,他脱去长袍马褂,携了娇妻幼子仓卒离城,由金华至衡阳入广东,不久,又从广州辗转海南。岭南湿热,独子在逃难途中夭亡,遗骨他乡。夫妻二人在数月间老去十岁,千金散尽,颜面扫地,终于搭上一只去高雄的小船。从此,海天茫茫,前尘梦断。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那年夏天,赞慕闭门谢客,在窗下临摹《金刚经》。那时,他何曾意料到,两年后的除夕,谢县长夫妇在眷村菜市场偶遇一名青年,音容宛如故人,邀至家中深谈,惊痛交加中收为义子。这改了谢姓的青年,正是赞慕次子徐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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