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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今生 ...

  •   伯母故后,三个幼子成了烫手山芋。虽说睦邻友爱,可在这战乱之年,哪家的日子都不宽裕,三个孩子又正是张口吃饭的年纪,谁敢平白无故揽上这么一大摊开销?最终,还是族中长者出面,安置兄妹三人的去处。
      这“长者”是赞慕阿叔的老父小六爷。小六本是乡野村夫,却娶妻有德,一双儿子都是人中龙凤,兄文韬,弟武略,为一时俊彦。赞慕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曾任杭九中校长。民国二十年,为避战乱,携妻子隐归故里。二十一年,应县长之邀,出任崇文中学教务长,后任校长。因体恤贫弱,方正不阿,开男女同校之先河,在本地极具清名。小六父凭子贵,在方圆十里也颇有雅望,谁家兄弟反目、婆媳不和或邻里纷争,总要请六爷去调停。
      大伯母入殓的当晚,小六爷把兄妹仨喊到台门,问他们各自的盘算。天可怜见,这三个在抽大烟的爹和患绝症的娘身边长大的孩子,衣单体弱,惊惧未消,哪里能有什么盘算?六爷枯坐一夜,次日清晨,在伯父伯母灵前行了半礼,便给兄妹三人各指了个去处。
      12岁的道辉成了牵鸭仔。赞慕阿叔出钱,在三里外的海边圈了几亩泥塘,买来一大群黄毛鸭,让道辉放养。9岁的道济蓄发成髻,到离家五里的道源洞出家。7岁的鲽金入庵剃度,成了一名与扫帚一般高的洒扫女尼。

      那是七十年前的事儿了,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我最后一次见到道辉,是2004年,我两鬓秋霜,他须发尽白。我们坐在海边小屋的门槛上,道辉挥舞着那根我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青竹竿,一群黄毛鸭围着他嘎嘎叫。
      养鸭成了道辉的终生事业。在渺无人烟的东海之滨,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孤身终老,却始终康健乐天。从抗战到解放,从□□到合作社,从□□到改革开放,在那漫长的六十年里,黄毛鸭是他唯一的牵念。他俨然成了方外之人,风云迭变与他无涉,天灾人祸与他无干。人民公社解散后,农民成了自由人,道辉干脆在海边筑起石屋,与鸭群同吃同住。这扁毛畜生代替了手足、儿女、朋友,成了他最亲密的伴侣。
      2004年的那个春天,我在道辉的小屋前坐到傍晚。天色慢慢晏了,万籁俱寂。道辉扯开嗓子,吆喝他的鸭群,漫天霞光映入海水,半醉半醒,如梦如幻。我忽然失笑。古人说,生亦何欢,死亦何忧?幸存于太平盛世的我们,总是试图去追寻所谓生命的意义。谁知,我们根本无法以一孔之见妄断,谁的人生更圆满,谁的人生更璀璨,谁的人生又更悲怆。我无从揣测,七十年前那个秋风萧瑟的夜晚,手握裁决大权的小六爷寻思了什么,决断了什么,又舍弃了什么。我们只知道,在那个与生母永诀的晚上,道辉、道济和鲽金的命运被一种善意的主观愿望决定了。一母同胞的他们,从此,走上迥异的人生道路。

      道济一直忘不了1942年的农历二月,春寒刚刚褪去。小六爷牵着他的手,站在长屿镇南郊的官道上。
      他们的眼前,是一座青翠的山,桃林遍野,竹枝掩映,三峰耸入云霄。小六爷说,这山的名字叫中岗,半山有道源洞,以“学道逢源”命名。传说,明代隐居道人在此结庐炼丹,得遇真道,羽化成仙而去。光绪廿七年,道长林明江云游至此,建起竹楼两座,道观落成。民国八年,本地乡绅斥资修葺,道源洞香火日盛,渐成本地胜景。
      这些平淡的掌故,对十岁的道济来说,无甚感触。空中有微雨,山脊升起岚霭,像西游记里中的仙境。他茫然地看了老人一眼,怯怯地,挣开他的手。
      六爷也不再言语,一老一小,各自背一个粗布包袱,一步步,朝山腰走去。
      到道源洞时,已是晌午,观中有来来往往的陌生人。道济记得自己立在一个巨大的香炉边,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六爷走了。卸下包袱的老人空了双手,好像也没有回头,慢悠悠地,下山去了。
      道济回望他们经行的那条小路,曲曲折折,蜿如蛇行。路边有大片大片的碧桃,花开时分,蔚如云霞。师父说,这道源洞,原本也叫桃源洞。
      师父的俗家姓名叫李陵,不知为何,他没有惯称的道号。倒是道济自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性权。
      性权是观里最小的弟子,师父怜其身世,对他格外宽宥,连日课也亲临指点。这个苦命的孩子从来不曾妄想自己居然还有机会读书识字。性权天资并不突出,后来,却以一手俊逸的柳体闻达庙宇,这也是李陵道长手把手调教的。

      像影片里切换的镜头,光阴似箭,性权飞快地长大。他慢慢忘了父亲手中的烟杆,忘了母亲灵前纷飞的布幔,忘了让他心惊胆颤的金清港。道济是他的前世,性权是他的今生。他的少年时代在道源洞的油灯下度过。那段时光,有清冽的山泉,有炉前的幽火,有熙熙攘攘的香客,有师父,每天清晨站在坛前微笑,亦师亦父亦友,还有一个道号性德的小伙伴,比他大两岁,常常在半夜拉着他,去山腰上摘毛桃。
      1945年腊月,性权下山探亲。那一年,日本人投降了。爆竹声声,响彻金清港两岸,他的大哥道生洞房花烛。
      19岁的道生出落成了一个英俊的青年,赞慕阿叔说,他简直就是父亲年轻时的翻版,有其热血,有其慷慨,更有其文秀。可或许,就是因为他太像父亲了,本地人总有一些隐隐绰绰的联想。在父亲的阴翳下,道生婚配极为不顺。连赞慕校长帮他上门提亲,也屡屡吃了闭门羹。
      这些细节,性权不曾知晓。他第一次看清大嫂,是在婚礼次日的早晨。新娘子一袭红衣,微微垂头,紧跟在夫婿身后,端了一杯桂圆茶来敬小六爷。
      六爷坐在一张借来的太师椅上,宾客环绕。新娘惶惶然,不知如何行礼。道生在她身侧,一遍遍叮嘱:“侄孙媳妇徐莫氏愿六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新娘低着头,不吱声。
      道生的提示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高,连聋了双耳的六爷都觉察了,新娘却还是愣愣地捧着一盏茶,一声不吭。
      客人们开始张望,窃窃私语。大哥的脸色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性权大为尴尬,觉得连自己的耳根都发烫,窘得抬不起头来。
      僵持中,忽然听到一阵叮哐响,大嫂一声惊呼,摔了手中杯盏。她抬起头来,对丈夫喊:“那么老长一句,谁记得住啊!”
      性权记得那一抬头。
      那脸,是黑黄的,长而方,两腮凹陷,衬着一双呆滞浮凸的眼睛;那声调,是他从小在田头听惯的,粗嘎的,突兀的,像风箱抽出嘶嘶的哑声;还有,那双手……
      性权忽然意识到大哥的无助,仿佛一点微茫的光终于熄灭,他的前方只剩下悲凉的、漫长的、深不见底的人生。他不敢抬头看大哥,可又忍不住不看。耳畔,恍惚有人哄笑,有人叹息,又有人饶有兴味地点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又成了道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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