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钢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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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齐秀翻个身醒来，一睁眼发现床前坐了个人，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齐秀吓一跳，揉揉眼睛再看，确定不是幻觉，就有些无言地看着他，半天，支起身子问道：“你做什么？”
杜笑道：“看你睡觉啊。”
齐秀：“……”
杜笑观他脸色，解释道：“我敲了门没回应，就想你肯定还在睡。”
齐秀道：“既然知道我还在睡，就不怕吵到我么？”
杜笑道：“怕啊，所以开门关门都放轻了动作。”
齐秀：“……为什么要看我睡觉？”
杜笑道：“齐大哥不想睡么？那我下回就叫醒你。”
齐秀觉得自己真是脑子秀逗，跟这个人说什么说，闭嘴起来穿衣裳。等穿戴整齐了，才问道：“子腾这么早找我作甚？”
杜笑走到门边站定，“今日想请齐大哥去馆子里吃茶。”
在粤州待了这些日子，齐秀已了解到，这里人说的吃茶，茶是辅，吃为主。起得早了去茶馆，要一壶普洱，吃两盅点心，歇一歇，差不多就顶了早饭，要是再多坐一会，连午饭也省下了。
难得杜笑有兴致，齐秀也乐意奉陪。这两天精神紧张，权当散散心。
见他只一个人，齐秀就问：“怎么不见不三？”
杜笑道：“他去买些香料药草。”
齐秀看他一眼，见他不多解释，也便不再问。
出了历府经过中门集市，两人走到城里最繁华的西关街。
行到街腰处，杜笑领着齐秀钻进隔壁的巷子，最后在一家茶馆门前停下。
齐秀打量这茶馆，门面装潢都说不上好，还颇显年岁，里面客人也不多，收拾得倒还干净，但怎么也比不上路上经过的大馆子。就有些诧异为什么杜笑选了这家。
抬头看馆子名号：“陶陶居？”
杜笑点头。“是。”
齐秀道：“他家的点心好吃？”
杜笑想了想。“虾饺馅儿不大新鲜。”
齐秀道：“他家的茶水地道？”
杜笑道：“若是茶叶梗少些尚可入嘴。”
齐秀道：“……然则子腾为何领我来此处喝茶？”
杜笑道：“因为这里的故事好。”
齐秀道：“故事？”
杜笑一指茶馆门口，齐秀才注意到边上竖着一块陈旧的木牌，上书三个大字：“钢口李”。
齐秀道：“钢口李？”
杜笑道：“是个说书人，在这里很出名。我上回出来偶尔听到，有趣得紧，齐大哥也听一听吧。”
齐秀对说书之类本无甚爱好，但见杜笑这般兴头，也不愿扫兴。又想他到底年纪小，还喜欢听故事，就点点头。杜笑高兴地拉着他往里走。
茶馆老板见生意上门，笑着过来招呼：“两位公子里面请，是喝观音还是普洱？”
杜笑掏出一锭碎银。“上一壶乌龙青，再给我们找个好座，一会儿听书。”
老板收了银子，眉花眼笑地张罗他们坐下，自去倒茶。
齐秀看正前方搭了个小台子，摆着一套桌椅，想是那说书先生的座位。再看他们坐的这位置，前面尚有两排空座，不由诧异。“不是说给个好座，怎的离那么远？”
杜笑神秘一笑，道：“一会你就知道了。”
齐秀猜想，莫非那说书先生嗓门太大。
很快小二端了茶和点心过来，齐秀尝了，果然做得粗糙，只是早起肚饥，也不计较，拣了个蟹肉烧卖吃起来。
此时门口步入一个着靛青色旧布衫的中年文士，四十来岁年纪，形容颇似个落魄秀才。
“老李，今日可说个什么？”喝茶的客人一见，三三两两地跟他打招呼。
这人笑着拱手，径直走到台上坐下。
齐秀问道：“这人就是钢口李？”
杜笑道：“正是。”
齐秀道：“怎的取了这么个花名。”
过来添水的小二听到，插嘴道：“客官是外乡人吧，所以不知道，我们粤州人说一个人钢口，就是讲他口才好。”
齐秀道：“这样啊。”
那小二笑道：“不过这老李的钢口，还有另一个意思。”
齐秀道：“哦，什么意思？”
小二嘴巴冲台上一努。“公子见到就明白了。”
齐秀瞪他一眼。又来一个故弄玄虚的。然而到底忍不住往台上看，正见钢口李嘬了口茶，咧嘴一笑。这一笑，只闪得齐秀满眼雪亮——这人嘴里竟是一口钢牙。
齐秀道：“这人倒不嫌麻烦，居然拔去自己的牙，换上一口钢的。”
那小二听了扑哧一笑。“公子说岔了，这老李的牙，可是旁人敲掉的。”
齐秀一惊。“谁这么狠？又敲他牙作甚？”
小二道：“也是老李嘴欠，整日乱说故事，得罪了这粤州城里的大户——”
“三宝，你闲得很哪，还不给四号桌客人倒水！”掌柜看不得小二多嘴偷懒，狠狠剜了他一眼。
“嘿，来了，来了。”小二赶紧提着壶小跑过去。
此时身边陆续有客坐下，没一会周围就挤得甚满，而前面两排始终空缺，齐秀心头更疑。转头看杜笑，后者冲着他展颜一笑道：“齐大哥，故事开始了。”
台上惊堂木响，钢口李终于开始说故事。“各位看客且听我说——”
此句一出，齐秀但觉面上微凉，似有水滴沾面。等钢口李再度开言，又觉迎面一片烟雨蒙蒙。当下即知为何此人说书，前两排座位倒要空着。
只见这钢口李每说一句话，都喷洒星唾无数，其射程之远，范围之广，令人叹为观止。方圆一米内，雨露均沾。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齐秀手里拿着点心，有些难以下咽。杜笑倒似浑不在意，捧着茶喝得高兴。
齐秀耐着性子听去，这说书的故事其实就几个套路，无外乎才子佳人，或是英雄除霸，钢口李说得虽是激昂，但语调带些本地口音，再加上钢牙漏风，吐字不清，实在说不上精彩。他吞吐间飞泉溅雾，想来也是因为满嘴钢牙不关风之故。
听了两个后齐秀就有些无趣要走，但杜笑在一边意趣盎然，还跟着下面人一起拍掌叫好，齐秀便也不说走。喝到茶渐渐没了味道，钢口李终于说到最后一个故事。据称这是他的压轴好戏，每日必说一回。
“话说廿年以前，这粤州城里，除了无影腿，尚有另一个武林高手，名唤‘小旋风’。这小旋风一双长腿飞旋如风，年纪轻轻，长相又是极好，为人又仗义，一时风头无两。”
齐秀听得一怔。他不是头一回听书。这些说书人的故事虽有夸张或添油加醋，但也不是凭空捏造，尤其喜与本地风流人物传奇结合，如此才能引得那么多街坊捧场。这什么“小旋风”既能与无影腿齐名，可见是个人物，只不知是粤州的哪一位。齐秀回想本地出名的武林人士，找不到可对号入座之人。
一面想，一面还是竖着耳朵听。不过听下去就发现故事还是那些俗套，什么英雄救美，什么兄弟阋墙，最后还虎头蛇尾，说到小旋风莫名失踪就突然完了。
钢口李讲毕起身，下面观众倒是捧场，一片叫好声里有人往上扔铜钱。
他一路赔笑，一路细细捡着地上的钱币，不妨有人塞了一锭银子在手里。一怔，抬头看那人却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深蜜色脸庞，一对眼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大叔，这‘小旋风’姓甚名谁，好生威风，我很是仰慕。”
钢口李顿一顿，笑道：“公子忒也认真，哪里真有此人，不过是我信口胡诌。”说完想把银子收起来。这一锭粗看至少二两，平常他得说上十天才有这收入。然而手上一紧，才发现银子被那小公子捏着不放。
“是么？那你就再编一个名字给我。”
钢口李眼珠子转转，道：“他姓李，叫李行云。”再度用力。
这一下差点打个趔趄。小公子收了手，点头道：“原来他叫历行云。”
钢口李收好银子。“李，公子，不是历行云，是李行云。”
小公子偏头笑。“大叔不是编的么，既是编的，姓历也无妨吧。”
钢口李还待说什么，那小公子已与同伴出了茶馆。
他一边喃喃自语：“既是编的，应该无妨吧？”一边忍不住手摸着那块银子，掂在手里怕不只二两，不由一阵高兴，也不顾老板又同情又鄙夷的眼色，踢踢踏踏地往外走。行到某个巷子时，突然不动了。
果然身后有人冷冷道：“李大嘴，我看光拔你的牙也没什么用，索性拔了舌头才叫清净吧！”
却说杜笑和齐秀离了茶馆，又在集市闲逛半日，才回了历府。
一进花园，迎面遇上后院的丫鬟头目叫桂味的，捧着个点心盒子往里走。此时已过午时，午膳早已用罢，两人走得多了，方才吃的那点东西几乎消化殆尽，看着盒子只觉无比诱人。
杜笑一下拦住人道：“桂味姐姐，你手里是什么点心？”
这段日子他整天在园子里走动，性子也随和有趣，早和丫鬟们混得很熟。
桂味听了，啐一口，打掉他开食盒的手。“你个猴子馋死了，这点心是新做出来给太爷老爷送去的，可吃不得！”
杜笑哪里肯听，两下打开食盒，拣了一块黄橙橙的饼放进嘴里。“嗯，好香。这是老婆饼吧。怎的比平日的好吃。”
“你倒是嘴刁，这是专给太爷装的老婆饼，才出炉子，能不好吃么？”
“这不过是老婆饼，又不是老婆，分我一块大叔不会介意的。”杜笑两口吞了那饼，又伸手到另一碟里抓了一块酥。“这个又是什么？”
桂味这下真急了，抬手盖住盒子。“好公子，你别玩我了，这盘鸡子酥是老爷最喜欢吃的，千万莫动！”历家生为人仔细，不比历胜天不拘小节，万一发现了有人偷食，她可吃不了兜着走。
杜笑吃完这块，终于不再捣乱，眯眯笑着放桂味过去了。
回头看齐秀，一脸的不以为然，突然就觉他这表情十分有趣，伸手捏了捏他半边脸颊。
齐秀一下呆住。等他反应过来，杜笑已经正手反手，将方才吃点心沾上的油都蹭到他脸上，哈哈笑着跑了。
齐秀那个气啊，一路追着喊：“杜子腾！”
结果跑一半没追上人，倒遇上了历海。看他气喘吁吁的，历总管指着右前方道：“齐公子，你肚子疼啊，茅房在这边。”一边关切地问，“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齐秀僵了片刻。“没甚。”也不再跑路，匆匆离开，一个手蹭着脸颊，慢慢却笑出声来。
又过得两日，府里府外一切如常，仍没有半点动静，所有人心里也都渐渐松了，想着或许那张笺真的只是谁的恶作剧。
这一日云高气爽，历小天早想着约齐秀去丹霞山赏红石，看天气不错，就提议说今日出门。
丹霞山位于粤州城东南面，距此大约半日路程，齐秀想着此时走远了似有不妥，正犹疑间，历胜天握着那两个绿幽灵子母球施施然走近，催促道：“走，走，当然要去，大好春光可不要浪费。”假装生气地赶人。又指着站在一边的杜笑道：“还有你，懒得太过了，跟着一起去！”
历小天听了沉吟片刻，道：“是啊，子腾也一起去吧。”
齐秀几日前跟杜笑提过这事，当时杜笑连连摆手说自己最讨厌爬山。只道他必然拒绝，没想到杜笑看看历小天，干脆地点头道：“好啊。”不由多瞄他几眼。
一会历家生带着历小胜也来了，一面帮着打点行李，一面吩咐历小天路上小心。
历小天一个劲笑着说爹爹还是那么啰嗦，我这么大人了，什么不知道啊。
历家生淡淡道：你一贯自以为是，当你爷爷与我不知道么。
历小天嘻嘻笑着不语。
齐秀问杜笑不三去不去。
杜笑道不三这家伙最怕高，爬不得山，不如留在这里陪大叔。
说话间历小天往这边瞧了一眼。
一行人送至门口。
走在最后的杜笑突然喊了一声。“二少爷。”
这一声实在没头没脑，齐秀颇觉诧异，停下脚步，却见前边历小胜等人继续前进，只历家生一个回过头来盯着杜笑。
齐秀看他脸色，比之前苍白许多，心道虽然面上不露声色，到底这几日还是紧张。
杜笑问历家生道：“小胜是不是一道去？”
历家生笑道：“小胜这两日要帮我盘账，怕是不能跟着去了。”缓一缓又道，“有小天陪着，必然少不了好玩，杜小公子一定要尽兴。”
杜笑点头称谢，继续前进。
走一会儿不经意地问身边的历海道：“怎的我叫二少爷小胜不理我？”
历海道：“府里都管小胜少爷叫胜少，没人叫二少爷。”
杜笑道：“哦，那小天呢？”
历海道：“自然就是天少。”
杜笑道：“不叫大少爷？”
历海摇头。“不叫。”
杜笑不再问什么，一边的齐秀却是心中一动，只觉有什么要紧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又疏忽而逝。
到的门口，历小天冲历胜天一鞠躬。“爷爷，那我们去了。”
又转头看着历小胜，双目灼灼，道：“小胜，我不在的时候，爹爹和爷爷，就劳你照看了。可一定留心。”
历小胜看他一眼，垂首道：“放心。”
历小天哈哈长笑，翻身上马，两腿一夹。“走！”
齐秀和杜笑也一人一骑跟上。临转弯时，杜笑回了下头，看到门口人群散尽，只留一个历小胜，默默凝视着最先那人的背影，神色木然。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钢口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