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战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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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吞鸡是历府一道保留菜式，那厨子原是江南人，将粤人不食的老鸡用文火煨至皮酥骨嫩，然后掺以鱼茸做皮的燕饺，汤鲜肉美，很得历胜天的欢心。不三和杜笑住了这些天，也都爱上了这一口，齐秀是北方人，倒不怎么喜欢这样稀里糊涂的制法。
每回府里做这菜，都会用一个白釉寿喜图案的大钵子装上桌。所以一见这钵子端上来，不三和杜笑早已一人一匙握在手里，结果——
“这不是云吞鸡么？”愣了一会，不三先开的口。
“的确是云吞鸡。”杜笑回道。
“那怎么没有云吞？”
“也没有鸡。”
“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厨师忘了盛。”
“老赵年纪不大，不能那么健忘。”
“或者是有人吃了。”
“会是谁呢？”
“你看碗里有张条子，也许上面写了。”
“那上面好像只画了一只脚，你的意思是脚吃的？”
杜笑摇摇头。“脚可以有很多种意思，说不定他是想说吃了鸡他就走了。”
不三道：“人走路要用两只脚，怎么他只画一只？”
杜笑道：“或者这一只脚有什么特别之处。”
桌上众人方才愣怔过后，历小天先沉不住气拿了那纸去看，发现是一方普通的信笺，看了不明所以递给历家生，历家生看后面色变了，又递与历胜天，历胜天举着那笺开始发呆。
不三和杜笑两个的闲话之前没人有心思留意，直到这一句后，历家人才都身子一颤。
历胜天叹了口气，道：“杜小公子说的没错，这只脚的确特别。”
杜笑道：“哦，特别在哪里？”
历胜天道：“这只脚有六个脚趾。”
不三笑道：“这偷鸡贼糊涂，怎么多画一个脚趾？”
历胜天摇头。“他没有多画，的确是有六个脚趾。”
不三奇道：“是谁这么古怪？”
历胜天道：“我。”
不三和杜笑对视一眼。
历胜天道：“还有我们无影门的始祖，左脚也是六趾。”
“历代无影门直传弟子，都是六趾。我是，家生是，小天和小胜也都是。”
不三道：“那这鸡难道是你们中的谁偷吃的？”
历家人都不说话。
不三动动手里筷子，道：“你们想吃可以叫老赵多做一煲，为什么要偷吃？”
杜笑道：“因为不是他们偷吃的。”
不三道：“公子怎么知道？”
杜笑道：“那只脚除了六趾，还有别的古怪。”
不三道：“什么古怪？”
杜笑道：“脚底还有一方红印。”
不三道：“哦，莫非是朱砂痣？”顿一顿道，“所以谁有朱砂痣，鸡就是谁吃的？”
历胜天又叹了口气，历家生目不斜视，历小天和历小胜却早已脸色不对。
此时齐秀突然道：“那不是朱砂痣，是一个印章。”
不三道：“印章？谁的？”
齐秀道：“莫须有。”
杜笑道：“莫须有？”
齐秀看他神情，知道他没听过。“莫须有，是这十年来江湖中最神秘的大盗。”
“此人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每次要下手时，会先送一份挑战书。”
“这书笺上通常会写明他要的东西，然后盖上他独有的印章——一个朱砂的‘莫’字。”
杜笑道：“莫非这一张，就是莫须有的战书？”
齐秀点头。
不三道：“不对，你说战书会写明他要的东西，这画上是一只脚丫，难不成他还想偷脚？”
杜笑道：“也许他正是想偷脚。”
不三道：“这说不通，脚长在人身上，怎么偷？偷回去又能做什么？腌了吃么？”
杜笑还不及答，齐秀咳嗽两声，打断道：“此人号称什么都偷，只要他想要，无论稀世奇珍，秘籍美人，绝无逃脱之理。”
“可以偷物，可以偷心，当然也可以偷人偷命。所以若这笺真是莫须有送的，绝对来者不善。”齐秀说着看了历胜天一眼，“世伯可有头绪？”
历胜天沉默一阵，缓缓道：“听说这人曾给以五鬼掌出名的碧雾山刘万奎下过战书，画的就是一只手。”
“三天后，刘万奎自绝于室，”他微微苦笑，“双手齐腕而断。”
满厅寂然。
片刻，历小天道：“爷爷，会不会是有人恶作剧？”
“不是。”说话的却是历家生，“这纸上红印用的是魔蝶砂，红里泛金，是从婆娑国来的货物，天下只有两盒。我记得清楚，十年前上贡到宫里一盒，另一盒是爹爹收着。”
进贡的那盒多半是被莫须有拿了，而历胜天自己当然不会做下这恶作剧。
杜笑听到这里，突然伸手道：“那笺给我看看。”
其余人瞟他一眼，历胜天倒不犹豫，把东西递了过去。
杜笑将笺拿在手里翻看，道：“这莫须有什么样子，可有人见过？”
齐秀道：“他偷过的人都已不在人世，若只是取物，也从不会让人看见了行踪。”
杜笑道：“这么说此人轻功极好。”
齐秀点头。“只怕这江湖上，除了‘一息千里’吴楚歌和‘一尘不染’韦以航，没人能有这样的轻功。”
历小胜突然道：“也未必，我知道还有一个人。”
齐秀道：“谁？”
历小胜缓缓道：“一刀无伤。”
齐秀与众人都是面上变色。
杜笑道：“一刀无伤？”
齐秀道：“跟莫须有一样的传奇人物，一样来历成谜，只是他不曾刻意隐藏行踪，江湖上见过他的人不少。其艺高绝，一把流光刀使得出神入化，而其颜妍绝，据说世所罕有。”
“这么说有这样手段的人并不少见。”杜笑突然笑了笑，“所以这莫须有，可以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齐秀心中一颤。没错。莫须有，莫须有，不过是个化名。
也许他平时是另一个人。
“但是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齐秀想不明白。
为财，莫须有偷的虽有价值连城的宝物，但极大部分，只是些匪夷所思的的东西，比如武当掌门松隆子平日练功完了喜欢坐下休息的一块石头，又比如少林方丈闻西用来做豆腐的锡钵；若说他是为名，都已经化名了，这名要来何用？
杜笑道：“或许他只是觉得这样有趣。”
“有趣？”齐秀皱着眉头。你当他是你么？“切了刘万奎一双肉掌，也是有趣？”
杜笑道：“这里面或许别有缘故。”顿一顿道，“又或者，这个莫须有，不是那个莫须有。反正莫须有，本就是莫须有。”
齐秀听得有些糊涂，一面却不由点头。再看席上众人，都是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
历胜天道：“家生，你怎么想？”
历家生摇摇头。“孩儿也没有头绪。”
历小天怒道：“爷爷，怕他做甚？便是真的莫须有，我们粤州历家，就是好欺负的么？”
历胜天嘿嘿笑了两声。“说的没错，他莫须有好大的名头，只是无影门也不是说灭就能灭的。”
话虽然说得慷慨，可是所有人都能轻易听出里面的苍凉与不安。
历小天也不例外，修眉微蹙。“爷爷——”
无影门在粤州武林声名显赫，但与武当、少林等大派相较，还是有相当差距，而莫须有，却是连武当掌门松隆子和少林方丈闻西都无可奈何的人物。
历胜天摆摆手，示意历小天不要再说。历小天紧咬双唇。
历家生想了想道：“爹爹，要不要请鼎湖山的罗浮先生，或者西郊山庄的乔师兄过来商议？”
历胜天还是摇头。历家生说的这几个，都是岭南出名的武林人士，平日与他们交情也不错。
只是，如果连历胜天自己都搞不定，叫他们来也是无用。
主人如此神色，即便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历府的下人管家，也知道是来了麻烦的对头，个个脸上黯然。
历胜天眼睛扫过众人，看到齐秀，沉吟片刻道：“事发突然，贤侄，你与此事全无瓜葛，这就叫人收拾行李，明日与杜小公子出府去吧。”
齐秀一直垂首而坐。历府遇上了这样麻烦，他自然始料未及。莫须有的名声恁大，且据说从未失手。凭自己之力，也无能为助，就算即时飞鸽传书回齐家求援，山高水远，也救之不及。但叫他就这么走了，却是万万做不出来。
听到这话即刻起身拱手，挑眉道：“世伯何出此言，这是把齐秀当成什么人了。我不会走的。”
历胜天摇头道：“贤侄一片肝胆，心意我自然明白，只是那魔头武艺高强，性情莫测，冤有头，债有主，何必白白纠缠进来。”顿一顿道，“你难得到此，我本想一尽地主之谊，可惜——你这就走吧！”
齐秀面色一正，道：“世伯无需再劝，齐秀不会走。”
历胜天看他神气，知道再说也没用，不由又叹口气。“你这孩子死心眼，跟你爹一式一样。”
齐秀转身对上杜笑。“子腾，你回去收拾东西，跟不三先离开吧。我怕不能陪你上京了。”
自己这身份走不得，碰上这种事只能算运气不好，但杜笑当真是无辜牵连，总不能就这么没头没脑跟自己留下来冒险。
历胜天一听立刻点头。“贤侄说的是，杜小公子，你我一见如故，惜乎时日无多，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再杀几盘棋。如今府里生变，就只能先此别过了。”一面吩咐下面，叫准备盘缠和各色点心盒子，送与杜笑路上吃。
不三道：“公子，我们走不走？”
杜笑不答。
齐秀坐他边上，暗暗扯他袖子，低声道：“子腾，别犯糊涂，赶紧收拾东西走吧。”
杜笑看他一眼，还是没说话。
历胜天见他不应，继续劝道：“小公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或者还要什么，只管说。”
“说了就上路吧。”
杜笑闻言终于微微一笑，“那我就不客气了。”舌头舔舔嘴唇道，“大叔能不能叫灶上再做一碗云吞鸡？方才没吃上，馋得紧啊。”
全桌人都呆呆看着杜笑，只不三拍手叫好。
历胜天一愣，看着杜笑黝黑含笑的眸子，道：“你就这么爱吃这鸡？”
杜笑点头。“正是，很想再多吃几回。”
历胜天道：“你若喜欢，我就把老赵送你了。”
杜笑摇头。“那不成，离了这个灶火，这个汤水，做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
不三一个劲点头。
历胜天看看两个，突然爆出一阵大笑。爽朗洪亮，却是真心开怀。
“好啊，既然你们喜欢，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吩咐道，“历九，叫厨房这就补做一道云吞鸡来！”想了想又道，“再把我去岁埋在树下的荔枝春挖出来，我要跟小公子好好喝一盅。”
没一会饭席撤了，酒席再开。历家生喝得几口，称自己不胜酒力退了。
历小天和历小胜闷声不响陪着坐了一会，耐不住无趣也走了。
齐秀是酒量不好，心里又有事，坐一会看历胜天和杜笑两个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欢喜，也不能劝，最后撑不住也走了。
剩下三人直喝到酒坛尽了，历胜天咽下最后一滴酒，摔了坛子，大呼痛快，叫家丁扶着走了。
不三和杜笑也喝了不少，回到房里差不多已是子时。
杜笑又叫不三准备笔墨纸砚，在窗前案几上摊开一张上品宣纸。
窗外虫豸唧唧，不三困得东倒西歪，一边磨墨，一边打哈欠。“公子，怎么还不睡？”
杜笑拿了笔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会停下看看，又圈了扔掉。
“睡不得。”
“为什么睡不得？”不三惺忪揉眼。
“因为会被人吵醒。”
“啧，是谁这么不识趣？”
“子腾！”此时门外有人轻喊了一声。
杜笑道：“喏。说曹操，曹操到。”身子前倾，支起面前窗子，冲外面的齐秀一笑。
月光照到脸上，分外灵动。
齐秀一时有些呆，待人走近了，定定神道：“你赶紧收拾包袱离开。”
杜笑摇头。“我不走。”
齐秀皱起眉头。“别任性，这事一点不好玩，你必须走。”
杜笑道：“好，那你跟我一起走。”
齐秀怒道：“我怎么能走？”
杜笑道：“哦，你为什么不能走？”
齐秀道：“历胜天是我世伯，现在人家有难，我岂能一走了之？”
杜笑道：“这样啊，既然我叫你一声大哥，现在你与人共患，我又岂能一走了之？”
齐秀一时语塞。“你——”心里一阵急躁，又有隐隐的欢喜。
杜笑道：“何况，”仰头伸个懒腰，歪着脑袋看齐秀。
齐秀眼皮一跳：“何况什么？”
杜笑道：“何况这里东西又好吃，住得也舒服。我为什么要走？”
齐秀气得。“就为了一碗云吞鸡？”从怀里掏出一块青铜制篆文薄片，塞在他手里。“喏，你拿着这令牌，去京城密云山齐家堡，那里住着当年的天下第一厨，包你吃得合不拢嘴！”
杜笑握着牌，目睛闪闪，另一手屈指轻摇。“不只为了一碗云吞鸡。”他看着齐秀，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异样光芒，“齐大哥。”
齐秀被他叫得心头一颤。“什么？”
杜笑眯起眼。“你不觉得，这里除了鸡，点心也特别好吃么？”
齐秀一时无言，握了拳头，悄悄退后一步。“是么，我倒没留意。”
他已经对说服杜笑不抱希望，决定直接用强，把人敲昏了送走。
然而就在齐秀的手快触到他后颈昏睡穴时，杜笑好似不经意地回手一抓，正扣着他腕子，指着渺渺夜空道：“齐大哥，你看今天的月亮，很圆吧？”
齐秀心里又惊又气，最后无奈地看看天。“子腾，这才初四，月亮能圆么？”
杜笑松了他手，笑道：“是么，看来我是喝多了。”
齐秀盯着他看了半日。
杜笑索性伸手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齐大哥，我想睡觉了。”
齐秀暗叹。“那你早点歇了。”转身走了。
杜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低头立了一会，转身回房推醒趴在桌上的不三，嘟囔道：“你倒比我还自在。”
不三揉眼。“他走了？这齐公子真是婆妈。”
杜笑踢了他一脚，笑骂道：“快滚去睡觉，还有，记得先把手洗了，瞧你这一花脸的墨！”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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