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鹤飞南山》小白非白

5、大礼

　　厅上众人面面相觑。

　　历小天冷笑道：“这就开始明抢了啊？”

　　历胜天哼一声。历家生只手一挥，厅上很快多了四个男人，一下围在杜笑面前。

　　杜笑看看齐秀，齐秀走过去挡在他身前。“世伯世兄，这是什么意思？”

　　历家生道：“方才的事贤弟也看见了，我们没别的意思，只要这位小兄弟交还我府上的东西，其他一概不究。”

　　齐秀摇头。“他没拿你们的东西，世兄莫要逼人太甚。”

　　旁边历小天忍不住道：“你把我们当瞎子么？秀水剑，是你们欺人太甚！”

　　历家生和历胜天同时喝止。“小天，休要胡言！”

　　历家生转对齐秀和颜悦色道：“贤弟莫怪，你入江湖未久，不识这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与他讲情义，焉知他不是在骗你？”

　　齐秀看看脸色铁青的历胜天，又看看历家生道：“子腾没有骗我，其中必有误会。”转而对着被抢了东西后一直若有所思的历海道，“历总管，你确定方才那宝石，就是你之前丢的那个？”

　　历海闻言一惊，沉吟一会道：“这宝石成色极好，打磨得也甚精巧，不过……”

　　历小天不耐道：“不过什么？这绿幽灵是暹罗特产，要不是做海贸的，寻常人哪里得去？”

　　齐秀淡淡道：“粤州港口是大，但天下并非只此一个码头。”

　　历小天怒极反笑。“齐秀，我看你是护死这个小贼了，他是你齐家什么人啊？”

　　齐秀道：“他不是什么人，只是我的朋友。”不再理会历小天，只看着历海道，“历总管，你继续说。”

　　历海看了眼历家生，迟疑道：“暹罗来的幽灵石我点过，成色手工不比这个差，只是似乎没有那么大……”

　　历小天道：“海叔，你肯定记错了吧。”

　　此时不三突然笑了。这笑来的兀然，所有人都看向他。

　　只杜笑轻轻扯扯齐秀的袖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齐秀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你想说就说吧。”
　　事到如今，只有他自己才能解释清楚。而历家这种态度，齐秀觉得，就算被杜笑说几句也是活该。

　　杜笑将珠子取出递给不三。

　　不三问道：“公子，说的话了？”

　　杜笑道：“说的。”

　　这对话有些古怪，边上人都是沉默，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不三走到历海面前，拿着那石头晃一下。“你说你的石头没这个大？”

　　历海盯着石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不三又自随身包袱里取出一个锦盒来，“波”一声打开。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里面赫然又是一颗绿幽灵石，晶莹剔透，藻丝缤纷，竟比方才那颗还要大上两倍。

　　历海忍不住抽口气，激动道：“这位小兄弟，这么大的幽灵石，哪里来的？”

　　不三道：“这算什么大，岛上屋里那个才大呢。这不过是对子母珠。”将之前那颗小珠子放在大珠子隔壁的凹槽里。“我家公子说了，粤州人最怕死，笃信晶石养生，做生意的又爱财，送这个给上面那短腿老头，他一准欢喜。”

　　一屋子人听到他这番轻描淡写又不伦不类的话，都是哭笑不得。尤其坐在上面的短腿老头，更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历胜天祖籍在粤，的确习惯手握子母球保健，平日常持的是岫玉所制。这绿幽灵晶石，既有聚财之寓，又是难得的宝石，实用、体面且意头好，单从礼论，真是送到他心里去了。只是送的人说出来的话，又实在让人吃不消。

　　不三说罢又将盒子递回给杜笑。杜笑两手捧了冲历胜天鞠一躬。
　　“历大叔，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齐秀有些纳闷他哪里学来这样场面话，听在历胜天耳里，更觉讽刺。但一来人家是在送礼，还是这般大礼，二来自知理亏，既不能发脾气，又拉不下脸道谢，只得含糊地打个哈哈叫边上人收了盒子。

　　历家生此时已悄没声息地遣退了那几个大汉。

　　历小天面上不愉，想说什么被历小胜拦住，直瞪了杜笑好几眼。

　　齐秀见事情已水落石出，也不为己甚，更不言语。
　　一时厅上鸦雀无声。

　　最后还是历胜天爽朗笑了两声道：“看来真是一场误会，贤侄，你这小兄弟脾气倒好，就是不爱说话。”想到这人被污做贼居然也不生气，心里就有了几分好感。

　　齐秀含笑称是。心道他要是爱说话，你就笑不出来了。再一想寒暄也够了，方才闹得这么不愉快，多坐也是尴尬，不如早点回去，就行礼请辞。

　　“世伯世兄，今日齐秀来得鲁莽，叨扰多时，府上现有家务事，就此告辞，他日有空再来拜访。”

　　历胜天一听哪里肯放。“这孩子说的什么糊涂话！哪里有到了粤州还住客栈的道理。”又问齐秀歇在哪个客栈，即刻吩咐道，“家生，赶紧找人去挂绿居收拾齐少爷和这位小公子的行李。”

　　走下来拦着齐秀吹胡子瞪眼睛。“贤侄勿需多言，搬来我府上才是正经。”

　　齐秀自己住哪里倒是无所谓，就怕杜笑不痛快，只是不肯应。

　　历家生也在一旁劝说，齐秀还是坚持。

　　这时候就听杜笑道：“大叔这般热情，齐大哥怎么不住？当真奇怪。”

　　齐秀一口气闷在胸口，还没来得及顺过来，又听不三道：“是啊，我看这地方比客栈舒服。”

　　杜笑道：“园子漂亮，鱼好看，点心也好吃。”

　　不三道：“还能省下住店的钱。”

　　此时不光齐秀，边上众人都听傻了，只是愣怔地站着。

　　杜笑瞥了不三一眼。“你这话说的不对，什么叫省下住店的钱？”

　　众人心里暗暗点头，就是，出手如此豪奢的人，怎么会计较这一点房钱。

　　杜笑接着道：“你莫忘了，今日的房钱掌柜可是不会退的。”

　　不三道：“说的也是，那叫他们把马儿好好喂了刷洗，没的浪费。”

　　齐秀不敢再由他们说下去，道：“既然世伯世兄盛意拳拳，齐秀恭敬不如从命。”

　　一语点醒梦中人。
　　历家生也怕再听下去自己会吐血，忙笑道：“贤弟切莫客气，只管当在自己家里好了。”

　　两人一来一往地就把话题带了开去。

　　没一会伙计把齐秀等三人的行李取来了历府，连马车也一并牵了过来。看到那两匹马儿历海眼都直了，历小天历小胜也忍不住上前观望抚摸，啧啧赞赏。

　　历胜天在西苑给三人都安排了房间，收拾得甚是舒服，齐秀与杜笑就此住下。

　　住下后双方都很有默契，头一天的误会再没人提起。
　　历家生在细节方面照顾得极为周到，粤人善烹，每日各种吃食点心流水般供应，吃得杜笑满心欢喜，就连不嗜甜的不三，也经不住多吃了几口。

　　至于历小天与历小胜兄弟两个，虽有几分纨绔脾气，到底年纪相近，与齐秀处了几日，彼此就混得熟稔，一有空就结伴去城里知名消遣场所品酒看曲，或是周围赏山玩水，其乐陶陶。只是杜笑两人的脾气，历氏兄弟始终不得要领，所以还是敬而远之。

　　然每回出门，齐秀总要带上杜笑。历小天很不高兴，但也不好拒绝。好在杜笑十次里就跟个三次，其余时间他宁愿留在屋里看书，或是陪历胜天说说闲话。齐秀看他甚是得趣，也不勉强。

　　说起来，历老头怕是历家惟一一个真心喜欢杜笑的人。每到下午，两人就会在池子边凉亭里摆上一桌小菜点心，倒两杯酒，或是冲一壶酽酽铁观音，小盏一字排开，你一句，我一句。偶尔杀一盘棋。时不时地，历胜天爆出一阵狂笑，而不三在几米处扔杆钓鱼，自得其乐。

　　历府上下都看得啧啧称奇。历胜天的脾气暴躁，连亲生孩儿跟他都不曾那么亲近。这个土里土气黑不溜秋的傻少爷，怎么就得了他的心？

　　这一日几个聊起武功拳法，历小天说起自己收集了不少古旧拳谱，有粤式十段锦、中山五禽戏等名招，邀请齐秀一起揣摩，一行人就去了他的书房，杜笑也跟着。

　　历小天武艺不错，但齐秀总觉得他有些花拳绣腿。看他平日为人心高气傲，谈吐也带点俗气，倒没想到房里藏书甚多。

　　历氏兄弟与齐秀翻看拳谱的时候，杜笑好奇地站在书架前观望。不三自是跟在他身后，无聊了打个哈欠，突然胳膊肘顶下杜笑。

　　“公子，你看这画。”

　　杜笑抬头，果见屋子靠床的位置有副画。画上是一个美人，穿着中原服饰，然高鼻深目，显见是个异族女子。看纸张陈旧，颇有些年头，人却栩栩如生。

　　不三道：“像不像？”

　　杜笑点头。“三分。”

　　那边历小天突然停了解说，齐秀也听到身后的对话，回头道：“什么三分五分？”

　　杜笑微笑指着画道：“齐大哥你看，这画上人可漂亮？”

　　齐秀忍不住仰首看去。人美不美他倒没看出什么特别，他只觉得历小天这屋里叠书累器，墙上挂满了□□、宝剑甚而八卦图，所有摆设却都与这仕女画格格不入。不由问道：“这是谁？”

　　半晌不见回答，却见历小天抬头看着画，痴痴抿唇。

　　又过一会才听历小胜道：“这是家祖母。”

　　齐秀颇为意外，“哦”了一声。

　　杜笑道：“她是暹罗国人吧。”

　　历小胜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不三道：“这有什么稀奇。由嬷嬷就是暹罗国人，长得差不多样子。”

　　历小胜道：“由嬷嬷是谁？”

　　不三道：“由嬷嬷就是由嬷嬷。”

　　历小胜：“……”

　　齐秀看了他一眼。历小胜脾气与兄长全不相似，一贯沉默寡言，今日不知何故，难得多话。说起来，两人长得也很不一样。历小胜与历家生轮廓有七八分相类，而历小天——齐秀看了看后者，突然心中一动。

　　历小天腿长眉峰，眼若晨星，半点看不出历胜天的影子，倒颇有几分像那画上的美人。只是经了几代，异族气息不那么明显，只余俊美。

　　那边杜笑又看了一阵，突然冲画像鞠了个躬。

　　众人对他的古怪渐渐习以为常，也没人问他缘故，只怕他说出些更古怪的话来。

　　此时外面丫鬟招呼说厅里开始传饭了，杜笑抢上一步，抓起历小天的手道：“一起去吧。”

　　这些天历小天一直对杜笑不冷不热的，两人鲜有对话。此刻突然亲近，颇显怪异。
　　齐秀微微皱起眉头。

　　历小天也有些愕然，正要挣开。杜笑道：“你长得很像你祖母。”

　　历小天心头一凛，动作就停住了。

　　杜笑望着他，目光甚是柔和。“我喜欢看你。”

　　历小天和齐秀同时心中一跳。

　　历小胜也难得变了颜色。

　　只有不三若无其事。

　　杜笑将历小天的手抓得更紧些，柔声道：“我好想嬷嬷。”

　　历小天僵了一下，这一瞬间极想把这人甩到墙上，再猛跺两脚。然而杜笑眼珠转来凝望，山澄水清，黑白分明，又叫他觉得甩不下手，两人就这么牵着，居然一路走到前厅。

　　历胜天和历家生早已入座，看到他们手挽手进来，彼此对望，大为稀奇。
　　老头子高兴地大笑道：“对么，就要这样才像样。”

　　众人照老位次坐下，杜笑时不时盯着对面的历小天看，也不记得夹菜，只是空口扒饭。

　　这顿饭于是吃得有些辛苦。有人强忍好奇，有人心头忿忿，有人坐立不安到几乎恼羞成怒，有人狐疑之外，又有少许意外的难受。唯一一个专心吃饭的，就是不三。

　　等最后一道大菜云吞鸡端上来的时候，不三“呃——”的一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所有人先立了一身鸡皮。这时上菜的丫鬟揭开了汤盆盖子，白汽散去，却没闻到熟悉的鲜香，众人望向盘中，个个都瞪圆了眼睛。

　　那里面空空如也，只得一片白纸，其上画了一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