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鹤飞南山》小白非白

4、贼赃

　　历府的方位很好打听，几乎无人不晓。
　　“历老爷啊，你往南边走，到了梧桐街，门脸最气派的那家就是。”

　　齐秀有些头疼，想让人说具体些。门脸气派不气派，难道他还得整条街走一遍。
　　结果问第二个第三个都是一样说法。

　　“这么找不会认错么？”

　　“放心吧小哥，错不了！”

　　等齐秀到了梧桐街，就知道那些人没有夸张。的确是门脸最气派，而且也绝不会认错。因为整条街一长溜红瓦白墙的围廊，就一户人家。门上大字金光闪闪：“历府”。
　　连看门的家丁穿得也极光鲜气派。

　　齐秀递上拜帖。

　　他摸样长得挺俊，衣食住行却不甚讲究。虽然来时换过衣裳，不过怕沾了灰不恭敬，身上此时穿的还是日常服饰。那两个家丁都是见人见精的，瞧着他面生，身边又只跟着两个土里土气的小厮，只道是整天来拜山的江湖少年，言语间就有些怠慢。磨了半天嘴皮子一个才在另一个推搡下去送贴。

　　剩下那个斜着眼上下打量齐秀。“哪儿来的？”

　　齐秀道：“京城。”

　　那家丁撇嘴。“都说京城繁华，看你的打扮不大像啊？”

　　齐秀淡淡笑笑不语。他倒没有不高兴，只是看这架势，历家在粤山城里显然是霸道惯了，而历胜天多半也没空管束下人。这要换了在齐家庄，哪个家丁敢如此势利多事，早被逐出去了。

　　那家丁见他不说话，只当是承认了，神色间更见轻慢，冲齐秀身后的杜笑和不三两个努努嘴。“这两个是你手下？怎么这生黑？”

　　杜笑本来正四处打望大门上雕画的人物花鸟，一听这话愣了一下。
　　手指着自己。“你说我黑？”

　　那家丁也愣了一下，笑道：“嘿，可不是说你，你不黑谁黑？”

　　杜笑摇头道：“不可能，嬷嬷说了除了师傅和小师叔，岛上就属我最白。”

　　那家丁骇笑道：“你白？随便找个人问问去。”

　　杜笑转头问不三道：“不三，我黑么？”

　　不三道：“不黑。”

　　杜笑对着家丁做个你看的表情。

　　那家丁又呆了呆。“这也行？”

　　杜笑道：“不行么？”转头又问齐秀，“齐大哥，我黑么？”

　　齐秀看着他诚挚的眼，居然也脱口而出道：“还好。”跟乌鸦比你真不算黑。

　　杜笑有些羞涩地笑。“最近半年在岛上过的，若是在山上会更白些。”

　　齐秀一面无语，一面忍不住又仔细打量他几眼，这一看还真觉得他白了不少。初见那会儿杜笑和不三都黑得发亮，现在至少五官明晰。

　　那家丁看他们三个一唱一和的，呆了半晌方恍然自语道：“敢情三个都是傻子……”正要赶人，却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畅亮的大笑，震得整间屋子都轰轰作响。

　　“啊哈哈哈！齐贤侄，什么风把你吹来啦！”

　　这声音彷如洪钟，说话间那人已行至门口。劲装鹤发，五短身材，而气势庞然，眼蕴精光，此刻笑容满面。

　　那家丁张大了嘴，立刻躬身行礼。“太爷，您您您怎么亲自来了？”

　　这精悍的老者正是历胜天。他在粤州可谓望重名高，等闲客人哪够资格叫他亲自迎接。
　　莫非这小子真是什么人物？

　　齐秀在听到那一声中气十足的长笑时已晓得来者何人，刚来得及嘱咐杜笑一句：不到万不得已切记不要开口，人就在眼前了。

　　历胜天一下握住齐秀双手。“你长得跟你爹爹当年一个样子，这些年没见，他身子可好？”

　　齐秀笑道：“多谢世伯关心，家父身子尚好，脾气还是老样子。”

　　历胜天又是一阵仰天大笑，感慨道：“一转眼，都这么久了。”

　　此时跟在历胜天身后的一个中年人插嘴笑道：“爹爹，还是请客人进去说吧。”

　　历胜天拍拍脑袋。“好好，是我糊涂了，贤侄请进！”又指指那中年人道：“这是你家生大哥，你到了粤州，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是！”

　　齐秀知道这就是历胜天的独子，赶紧还礼。历家生样貌平常，穿着也朴素，笑着躬身道：“齐贤弟哪里肯要我这个半老头子带，回头叫小天他们陪着就是。难得到这里，一定多玩几天。”

　　齐秀点头称谢。

　　历胜天一世英名，子嗣却不盛。膝下只历家生一个，还偏偏不是学武的材料，现在掌管着家族的生意。倒是他两个孙儿历小天和历小胜，青出于蓝，江湖人称“无影双杰”。

　　齐秀的父亲与历胜天同辈，但近五十岁才生下他，故此他年纪跟历小天他们差不多，辈分却跟历家生一样。

　　到得厅里，早有丫鬟敬茶看座。历胜天兴高采烈地忆说一番当年，齐秀面上带笑，恭敬地听着，偶尔应几句，心里有些诧异杜笑两个的安静，忍不住回头看看。这一回头却发现两人身影不见，小吃了一惊，即刻立起身来。

　　历胜天奇道：“贤侄这是怎么了？”

　　齐秀道：“抱歉，不知世伯和世兄可曾看见与我同来的两个少年？”

　　历胜天回想刚才齐秀身边好像是有两个人，不过他当时只顾着跟齐秀说话，也没怎么留意。倒是历家生闷声不响地看到了，回道：“贤弟莫愁，那两位小兄弟方才经过园子，看池子里锦鲤新鲜，阻住了脚步。我府里花园虽小，路却颇为曲折，或者一时找不到方向也是有的。我找人引来厅里就是。”转身嘱咐几个小厮去找人。

　　这粤州富贵人家都喜欢在宅门里修园子。且逢园必有水，逢水必养锦鲤，这里人管它叫发财鱼。方才一行人从大门进到厅堂，正要路过池上小木桥。原本喂鱼的丫鬟看到主人赶紧退到一边，那鱼却不懂规矩，只是聚在一起抢食米碎，万头攒动，尾舞霞光。齐秀不曾留意，但杜笑和不三哪里见过这样场面，立时走不动了，趴在桥栏杆上看得入神。

　　齐秀虽然没有亲见，但回想当时情景，以杜笑他们的性子，这事太有可能了。叹口气道：“那就劳烦世兄了。”

　　历家生道：“贤弟太客气。”他本也跟门口家丁一样，以为杜笑两人是齐秀的跟班，不过方才初见面，就留心到那两个身上衣裳料子不凡，而脸上神气好奇有余卑怯不足，微微觉得奇怪。他武功不高，心思却很细，要不然那么大一摊生意也管不过来，此时见齐秀特意问起，心中一动，就问道：“不知这两位少年是——”

　　齐秀自己也说不上来杜笑的具体来历，只含糊道：“是小弟新识的一个朋友，因为仰慕历世伯的声名，就跟来一瞻风采。”

　　历家生看他一眼，也不再多问。这边历胜天又兴致勃勃地垂询齐秀父亲这些年都做些什么，齐秀心里记挂着杜笑，面上也不敢露出来。

　　寒暄一阵后历胜天问历家生道：“怎么小天他们还不见人？”

　　历家生道：“早去叫了，今日有龙舟赛，这两只猴子一大早就出去了。”

　　话音未落，就听外间有人笑道：“就知道我不在，爹爹必然会编派些不是给我。”
　　有两个少年相继步入，衣锦华服，头上还系着红带子。

　　当先那个长身玉立，相貌甚美，笑得满面春风；后面那个稍矮，神情也沉稳些。

　　历胜天哈哈大笑，指着他们道：“齐贤侄，让你见笑了，这两个就是小天和小胜，十分淘气。怎么做这打扮，你们还下水划船了不成？”又指着齐秀对那两个少年道，“这位是我以前总说起的齐大侠的孩子，过来叫声世叔。”

　　历小天和历小胜摘了红带子，面面相觑。

　　历小天撇嘴道：“爷爷，我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真要叫叔叔？”
　　历小胜看了齐秀一眼，也不声响。

　　历家生喝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你齐秀叔叔年纪虽小，辈分可不小，人在江湖又是声名赫赫，可比你们两个出息多了，叫声叔叔怎么就委屈你们了？”

　　齐秀甚是尴尬，急急一揖。“不敢，两位叫我名字齐秀就好了。”

　　历小天挑眉。“齐秀？秀水剑齐秀？”

　　齐秀点头。

　　历小天上前鞠礼道：“秀水剑鼎鼎大名，我两兄弟早已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当真有幸。”
　　他话说得客气，却到底不肯叫这一声叔叔。

　　历小胜也跟着过来鞠礼。

　　齐秀回道：“哪里，无影双杰名声赫赫，齐秀也是仰慕已久。”

　　历胜天看得老怀大畅。“你们少年人多亲近亲近。”

　　此时突听得花园里有人喧哗，继而又有两个少年匆匆步入厅堂，看到齐秀展颜一笑。
　　正是杜笑和不三。

　　齐秀放下心里石头，瞪了杜笑一眼，上前拉人道：“跑哪里去了，还不快见过历老前辈。”

　　杜笑听了，抬眼扫过厅里众人，继而停留在历胜天和历家生两个身上，看看这个的腿，又看看那个，最后对着历胜天行了个礼。

　　除了齐秀，没人知道他是在比较腿的长短，只觉此人行止诡异。还没回过神，这人又已经施施然走到齐秀身边的位置坐下，很自在地喝茶吃起点心来。
　　不三紧随其后站着。

　　齐秀忍笑忍得几乎内伤，一时也不敢开口说话。

　　历家上下却都气得不轻。历胜天成名多年，早被人捧惯了，见杜笑这般无礼，心里甚是不悦。哼了一声，问道：“贤侄，不知这位少侠是哪一派的高徒？”

　　杜笑嘴里嚼着半块点心，闻言看一眼齐秀。

　　齐秀忙道：“世伯世兄千万见谅，我这小兄弟不谙世事，又不懂规矩，齐秀代他给两位赔罪。”

　　历家生城府甚深，面上看不出什么。历小天却早沉不住气，冷笑道：“却不知道这位不懂规矩的小兄弟如何称呼？怎么连师门都不敢说么？”

　　杜笑还是看着齐秀。

　　齐秀想杜笑这次倒真是听话，回道：“我这兄弟姓杜名笑，是齐秀在琼州时候结识的，并非江湖中人。”

　　他这么一讲，显见方才说什么杜笑仰慕历胜天必是托辞，不过比起历小天继续盘问师承而杜笑终于被激到发言总要好些。

　　果然历胜天听他这么一解释，虽然心里还是不舒服，却也只当杜笑是个不懂规矩的乡下少年，不再在意。而历小天和历胜天则对视一眼，心下雪亮，原来是跟着齐秀来打秋风的，不由面露轻蔑之色。

　　杜笑浑不在意，拿了一块点心递给不三。

　　不三尝了，可能是太甜，皱起了眉头。

　　历小天忍不住讥刺道：“要不要多拿几个包起来带走？”

　　换了别人在历府这般无礼，他早一脚踢了出去，只是碍于齐秀的面子，才忍着没有发作。

　　不三想说什么，被齐秀抢先道：“我这小兄弟脾气古怪，小天你别在意。”
　　虽然知道历小天的态度情有可原，但见他这般讥嘲杜笑，齐秀心里也着实不舒服。

　　一直没有出声的历家生此时突然冲着厅口道：“历海进来。”

　　众人都是一惊，只见一个穿着棕色锦褂的中年汉子贴着墙沿低头进来，先给历胜天行了礼，然后走到历家生面前停下，躬身道：“小人无礼。”

　　齐秀他们不知道，历家人都认得，这是历府的总管历海。平日他与历家生一起照顾生意，专门负责仓管盘点。他为人一贯沉着，这次出现却很是突兀，都知道必有异常。

　　历家生道：“怎的在门口瑟瑟缩缩的，有事就说。”

　　历海瞄了那边杜笑两个一眼。“太爷老爷会客，小人不敢叨扰。”

　　历家生顺着他的目光看一眼，淡淡道：“无妨，知道你素日不是个没分寸的，到底什么事说吧。”

　　历海想着这事迟早都要说，咬咬牙道：“回老爷，今日到埠的暹罗船货品清点完了，半个时辰前小人把细软装了带回府里，谁知就解个手的功夫，东西就不见了。”

　　历家生闻言也变了颜色。那批暹罗来的货物他知道，本就多香料珠宝，挑出来的细软必是珍品，若真丢了，损失可不小。“可有眉目是谁干的？”

　　历海道：“小人把东西带回府里也不是头一回了，按说不该是府里人动的手。小人当时一着急追出去找，就见到——”说到这里顿一下，眼却扫向杜笑和不三，“就见到花园里有两个陌生人影，然后，然后就一路追来这里。”

　　历家生道：“哦，可看清楚是谁了？”

　　历海支吾道：“小人该死，只见了背影觉得陌生，具体是谁并没看清。”

　　他两人虽这么说，但那种神气，厅里众人都明白，这说的是杜笑和不三两个。

　　齐秀当即就沉了脸。

　　历小天却不跟他客气，指着杜笑道：“海叔，你看清楚，是不是这两人啊？”

　　历海左右看看，不敢做声。他为人精乖。之前明着是追赶杜笑两个来的，但方才在外张望半日，见齐秀劳动了历胜天来陪驾，显是来头不小，而杜笑又是他带来的客人，自己这么冒然进去抓贼，万一触怒了太爷，那可大大不妙，因此一直在外候着不敢进来。

　　历小天道：“海叔，丢了宝贝事小，若是传出去叫人知道，有贼在我们历府行窃得手，可叫粤州城的百姓和武林同仁怎么笑我们无影门啊？”

　　历胜天听了，面黑如锅底。他这人最要面子，这话算说到心里去了。虽然怕齐秀面上不好看，但刚才听齐秀的口气，与这缺教养的古怪小子好像也没大交情，就对历家生使了个眼色。

　　历家生立起身，向齐秀拱手道：“惭愧，贵客来访，府里却出了这等事，叫贤弟见笑了。”

　　齐秀也立起身，回道：“世兄客气，是齐秀来的不巧。”他这话说的恭敬，言外之意却是，丢东西可是你们自己的事，算我们倒霉赶上了。

　　历家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又转对杜笑道：“小公子是贤弟的朋友，我本不该叨扰，只是今日丢的货很是要紧，就冒昧问一句。历海说东西是在花园丢的，我们几个都在厅里，倒是两位正巧人在园子里，方才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历家生这话说得更有道行，明着是怀疑两人偷东西，面上只问有无看见可疑人物，当真半点都不失礼。

　　结果杜笑听了，很干脆地摇摇头。

　　历家生一怔，继而道：“那两位可有看见什么人在花园里埋东西？”

　　这话说得就有些白了。

　　齐秀心头有气。一开始他就不信杜笑两个会去偷人钱财。笑话，除了他们齐家人，还真没见过几个像杜笑这么傻有钱的。但是他也怕万一这家伙见装东西口袋好玩什么的，随手牵羊拿了玩，或者搞点别的动静，上次遇到山贼那场面齐秀可记忆犹新，所以方才他也不敢出声。

　　但是杜笑一摇头，齐秀就知道必然不是他做的。齐秀自己还没意识到，他对一个初识不过月余且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竟比那交往数代的世伯更信任。

　　这边面对历家生的质问，杜笑还是摇头。

　　历家生终于也有些不耐烦了。“历海，今天府上并没有第二批客人，你方才看到的两位，应该就是小公子一行，还请两位回答一句，到底是见，还是没见？”

　　杜笑还是沉默，脸上慢慢没了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厅里众人都觉得心底嗖嗖发凉。

　　齐秀道：“世兄，既然子腾说不知道，就是真不知道，你再问也是一样。”他到底年纪轻，不善作伪，说这话时已面颊寒霜，“不管府上掉了什么东西，既然齐秀赶上了，若不能给你追回，我定必加倍赔偿！”

　　历胜天咳嗽两声，而历家生沉默片刻后笑道：“贤弟何出此言。”

　　此时历小天突然道：“齐大哥，你这小兄弟，莫不是哑巴么？”

　　齐秀心里一颤，看看杜笑，后者正静静地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后微微一笑。“不是。”

　　历小天冷笑道：“既不是哑巴，怎的一直不肯出声？若非心里有鬼，又何必如此？”

　　齐秀抿唇不语。杜笑不说话自然是自己的吩咐，本来是怕他惹是非，现在这情况却是始料未及，或者倒还是叫他自己辩说一下才好。

　　历家生道：“小公子怎么说？只要你说不是，我们必定不为难你。”
　　这话句句都已经认定杜笑就是那贼人了。

　　一时厅里众人都看着杜笑，看他如何反应。

　　“老爷，抓到贼了！”却听厅外又有脚步凌乱，一个家丁扭着另一个瘦弱的小厮走了进来。

　　历海上前一步。“历八，你说什么？”

　　家丁历八松了那小厮，将手里握着的一物递了过去道：“海爷你看这个。”

　　历海接过那物，却是一颗鸽蛋大小半透明的圆形宝石，中间有着墨绿海藻一般的花纹。瞪大眼道：“这是暹罗名产晶石绿幽灵！你在哪里找到的？”

　　历八踢了一脚那瑟缩成团的小厮道：“喏，方才在园里看到历平这小子鬼鬼祟祟的，小的就走过去看看，没想到他正拿着这个宝贝要埋呢！小的也不认得是什么，就带来给爷看看。”

　　历海对着手里的绿幽灵尚自出神，历家生已经走前一步，问那抖的跟筛子一样的小厮道：“历平，这东西你哪儿得来的？”

　　历平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老爷冤枉啊，小的没有偷，是在园子里捡的。”

　　历八听着又是一脚。“放屁！我整日在园子里走，怎么捡不到这样宝贝？是捡的你鬼鬼祟祟地想刨坑藏起来！”

　　历平偷望历家生一眼，磕头如蒜。“老爷我错了，实在是当时老爷吩咐去园子里找齐少爷的两位朋友，小的找到了跟着走了一段，发现那位小公子身上掉下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小的一时好奇，我——”

　　齐秀听了心头大震，跟众人一起看向杜笑。
　　其余人面上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历小天更是冷笑出声。

　　却见杜笑听完此言，站起身来，擦擦嘴上的点心屑屑，不紧不慢地踱步过去，行到历海身前，看了看他手里握着的晶石，突然伸手一抄，揣进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