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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景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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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卖花的姑娘手里,一株牡丹是十个铜子。
要是像样点的花铺,一盆牡丹约莫两钱银子。若是出名的品种,那出价二两、十两、二十两都是有的。若是某一盆牡丹,跟宋遥沾点关系,这身价就不好说了。
有一回宋遥经过一家花店,随便说了句那老板的“二乔”养得好,那花最后被城东的刘老爷用五百两买了去。这故事全洛阳人都知道。
宋遥虽然种牡丹,他芍药园里的花却从不外流。
就算再平常的品种,只要是芍药园里出去的,身价能有多少,不得而知,更罔论是那样稀世的奇花。
然而这样一株花就这么不见了。
众目睽睽下,不见了。
一时整园寂寂,每个人心里想的都是:怎么不见的?
虽说当时人都在偏厅里,但窗外就是园子,眼前就是池子,难免有谁往外看。
而且那不是一株花,可以随身携藏,那是一盆花。
也不是随便放在路边,而是搁在池中岛上的花案。
没有韦以航那样的轻功,寻常人怎么能悄无声息地将它偷走了?
可是韦以航那样的轻功,放眼江湖,没几个能有,在这园子里,更应是独一无二。
如今这状况,怎么办?
宋遥面上没有表情,半晌无话,也不像要说话的样子。
客人们自然也不敢乍言,这时候说什么?怎么回事都不明白,不如静观其变。
月淡风徐,花影绰绰。
众人心里却旖旎散尽,只余忐忑,七上八下。
走吧,好似心虚,脱不了嫌疑;不走吧,留着也是没意思。
最后,还是段月楼开口道:“宋兄,这花没得蹊跷,但大概可以推断是方才不见的,故而这偷花之人当是园中人——”
宋遥冷冷道:“园子里花童都是自小长在这里,我这人苛刻,从不许私藏东西,他们必不敢动这个脑筋。”
段月楼笑道:“是么,既然宋兄如此说,除了这些童子,方才在园里的人都有嫌疑——”
众人不妨他突然拖人下水,一阵鼓噪,有人忍不住嚷嚷道:“段月楼你自存小人之心,在这里枉度他人!”
杭白不耐道:“你们叫唤什么?花就刚才没的,园子里也就我们在,这里人人都有嫌疑,却哪里说岔了?”
段月楼笑道:“大家稍安勿躁。在下的意思,嫌疑是有的,但若能证明方才一直未曾出厅的,自然不是那偷花人。”
众人一想也是,不由点头。
朱娉婷道:“这要如何证明,什么时候谁出去一会儿,谁又会留意?”
段月楼道:“旁人或许不曾留意,但有些人一直相谈交饮,自然能彼此做个旁证。”
此话一出,众人皆称是,彼此相顾,寻起对家来。
“程公子,方才你我言谈甚欢,正好两相做个佐证。”
“刘老爷,我一直坐在你隔壁,咱两人也可彼此表个清白。”
欧舒丹在边上看着,冷笑道:“一群蠢人。就算你们中谁方才曾出过厅,又有谁有那本事飞到岛上偷换了花的?”
众人一想也是,之前没想细,急着表清白,这一番做作倒多余了。
这群人里只有一人能把花端上岛,自然也只有一人能把花再端下来。
一时都看向韦以航。
韦以航一愣,道:“这不是说我偷的吧?”
众人都不做声,连段月楼也不言语。
韦以航气得,好么,为了表自己清白,都拿他做替罪羊。但他一贯自诩轻功一绝,此时也不能不辩,愤愤道:“我可没出过偏厅!”
有人道:“谁人可以作证?”
韦以航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没一个回答的。这下气更甚,兼有些心凉。正要说什么,听到一人脆生生道:“我可以作证。”
转头看去,不由大喜。“娉婷,想不到你会替我出头!”
先前发难那人又道:“哦,姑娘你要怎么证明?”
朱娉婷对脉脉看着她的韦以航视而不见,道:“他跟个牛皮糖一样缠着我,我就没一刻清净过,我如何不知?”
众人忍不住笑。韦以航也不生气,反欢喜道:“娉婷,以后我也一直缠着你可好?”
朱娉婷打个哆嗦,有些后悔帮他说话。
段月楼道:“既然朱姑娘肯替韦兄弟作证,那韦兄弟的嫌疑自然是洗净了。”
韦以航听到这里,哼了一声,瞪他一眼。段月楼,你真够朋友!
段月楼却冲他眨眨眼睛,又瞟一眼朱娉婷。
韦以航一下恍然。这家伙——
段月楼只是笑。
此时众人一番彼此指认,除了一人无人作证,竟都不曾出厅。
段月楼看着独个站得笔直的左丘铭,道:“我记得陶兄一直陪着小侯爷,怎么?”
陶不素看看左丘铭,又看看他,道:“我与小侯爷说得几句,就同舒丹两个对酒去了。”
段月楼有些为难道:“那小侯爷这边,可有第二人可以证明清白的?”
左丘铭扇子一甩,冷哼一声道:“本侯什么身份,能偷他一朵破花?我为甚需要证明?”
起身待走。
杭白上前一步拦住。“且慢,小侯爷,这事还不曾明白,你怕是走不得。”
左丘铭冷笑。“本侯偏要走,看谁敢拦?”
杭白看一眼段月楼,见他不曾反对,也冷笑道,“你当这是逍遥王府么?由得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眼看两人僵持,齐秀忽道:“我可以证明,小侯爷一直没离开偏厅。”
众人都是愕然。
齐豫道:“秀秀!”
齐秀道:“我有留意小侯爷不曾出厅。”
段月楼看着齐秀,半晌,道:“如此看来,竟是人人都清白了,这花莫非是幻化成仙了?”
杭白和欧舒丹忍不住笑了出来。
齐秀淡淡道:“何必只盯着留下的人,看看有谁不见了?或许那贼偷了花就走了也不定。”
众人一想,还真是有这个可能,点一下人数,只缺了两个人。
不三不四。
左丘铭道:“本侯家仆去了哪里,作甚要告诉你们知道?”
杜笑则是摇头。“不三没有偷花。”
杭白嗤笑:“你说没偷就没偷么?”撇嘴,“乡下人没见过世面,一下手痒也未可知。”
杜笑还是摇头。“不三没偷。”继而道,“而且这偷花人,也未必轻功高强。”
众人都是一呆。
齐秀道:“此话怎讲?”
杜笑看着那揭纱的花童。“不然,他又是怎么上的岛?”
众人心头一颤。可不是,只顾着想丢了花,只顾着想韦以航当时展示的身手,竟忘了岛上还有一个人,莫非这童子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此时一直沉默的罗家六插嘴道:“果然杜公子厉害,其实岛上另有个机关,只有园子里人才知道。”看着众人疑惑的表情,又道:“但正如家主所言,本园子弟绝不会染指此花。”
余人彼此对望,均觉此事益发扑朔起来。
“不会染指?”却听得一人冷笑两声,踱到罗家六面前,“旁人说这话我信,你说这话,我不信。”
“成碧?何出此言?”段月楼看着突然发难的欧成碧,颇为不解。
欧成碧只是盯着罗家六。“宋将离,这花怎么丢的,你还是问问你家罗管事的好。”
宋遥眉心微蹙,看看罗家六,又看看欧成碧,缓缓道:“大公子此话怎讲?”
罗家六白着一张面,低头敛眉不语。
欧舒丹上前一步。“大哥,你是说这花匠监守自盗么?”看一眼罗家六,“莫非你认得他?”
欧成碧一声轻笑。“舒丹,好好看看,这人你也是认得的。”
欧舒丹一惊,细细打量罗家六。
欧成碧道:“不只你,全洛阳人怕都认得他。”
欧舒丹一声惊咦,道:“罗景玉!你是罗景玉!”张大嘴,手指着人,激动道,“罗景玉,你出息了,居然躲到宋遥这里当起下人来了!”
听到“罗景玉”三字,在场的洛阳本地人士,脸上都变了颜色。
“这个落魄花匠,竟是当年的罗家小公子么?”
罗家六身子一顿,淡淡道:“我一介草民,二公子认错人了。”
洛阳欧家,是当下洛阳第一大商户。然而十年前,洛阳人只知罗家铺子。
彼时不单洛阳一地,举凡黄河以南,都听过“十铺九罗”的名号。
罗氏当家罗四福乃天生的商人,白手起家,以一己之力,从一间小杂货铺,做到黄河沿岸最大的连锁商号。洛阳商家那么多,然其余加起来也够不上罗家一点零头。当真是富甲一方。
罗四福膝下有五女一子,四女早夭,罗景玉排行老六,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极受宠爱。
当年罗家全盛时,欧家兄弟曾随父拜访,陪小少爷玩过,因此识得。
可惜八年前一次出门进货,罗四福夫妇两个遇匪遭劫,叫贼人杀害,只留下五个孩儿。
罗家姐妹为保家护弟,纷纷嫁人。当时洛阳城中富贾,争娶罗氏女的盛况,至今仍为人乐道。很快,三长女都嫁了出去,只留年龄尚幼的五妹罗雪仙与幺弟罗景玉。
按理说,以罗家偌大的资产,姐姐们嫁的姑爷家底又不差,罗雪仙与罗景玉的日子也不至于难过。奈何这罗景玉是个花痴。
这痴不是对女人,是对牡丹。
整个洛阳谁不知道,罗家的小少爷,一见牡丹就失了神智,但凡你手里有任何新奇品种,便是砸锅卖铁也肯换的。
于是,几年光景,卖的卖,黑的黑,在各家商户的明抢暗扣下,罗景玉将一份家产败得干净。
又不久,罗家大姐和二姐被冠以挪用家款私济其弟之名,双双叫夫家休了。回来后一个当晚羞愤自缢,一个不日郁郁病终。
三姐倒不曾被休,但是丧夫失子,最后去了北邙山上的翠云庵。
五妹罗雪仙是几个姑娘里最漂亮的,除了罗景玉就属她得宠,然家事如此,一夜长成,把自己卖进了勾栏,成了洛阳牡丹坊首屈一指的花魁。
罗景玉两年前不知所踪,没想到竟成了芍药园的一名花匠。
欧舒丹上下打量这人,一身缎子皱得全是泥巴,发乱而神散,哪有半分当年景玉公子的风采,心里痛快,不由讥刺道:“罗景玉,你竟落到这个地步,怎么,小雪仙生意不好,养不起你么?”
罗家的故事场上众人大都知道,这罗景玉也是自己不争气,故此也不同情,听了都笑起来。
罗景玉头垂得更低。
欧舒丹更是得意。“早说么,看在当年一起喝过酒的份上,我多去光顾光顾不就得了。”
齐秀当年也见过罗景玉一面,听他言语轻狂,不由皱紧眉头。
那一年正是罗家最好的日子,齐秀自己也尚年幼,却清楚记得一屋子人都围着这少爷转,粉嘟嘟脸板着,一身锦袍缀满了牡丹,据说每一朵都是四个姐姐亲自绣成,嚷嚷着要去城西买最大的蟋蟀。
孰料岁月戏弄,人犹在,花仍鲜,那些穿花绣花的人却已面目全非。
欧成碧道:“罗景玉,我听说这两日府尹大人有意娶雪仙做第十七房小妾,你莫不是想偷了这花,给你幺姐做嫁妆吧?”
“放屁!”只听得“啪“的一声,欧成碧脸上已经吃了一掌。
罗景玉霍然抬头,双目赤红。
欧成碧一时不措,竟没能躲开,呆呆望着罗景玉。
欧舒丹怒而向前,就想回刮罗景玉一巴。“娘的,你敢打我大哥!”
临到头,手被一人握住。
宋遥冷冰冰地道:“他好歹是我的人,还轮不到你们教训。”言毕甩了欧舒丹的手。
“今日花会到此为止,诸位还请先回。至于那花的下落,若宋遥得知与今日何人有关,必有计较,恕不远送!”
此句一出,俨然逐客,众人也不停留,一个个都往外走。
只欧成碧不挪步,看着罗景玉,忽道:“罗景玉,你求我一句,我就替你娶了罗雪仙,如何?”
欧舒丹闻言,大惊失色。“大哥?”
罗景玉也是一呆,随即嗤笑。“欧成碧,我罗家人便是做猪做狗,也不会做你欧家人。”
那声音不大,却是切齿冰凉。
欧成碧静静听完,道:“罗景玉,我这些年一直找你。”突然灿然一笑,“终于叫我知道你在哪里,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欧舒丹越听越迷糊,宋遥却铁青了脸。
他这人城府甚深,即便生气也看不大出来,这样失态实在少见。
“欧成碧,你听不懂人话?我说了——送客!”
欧成碧也不瞧他一眼,又对那一个笑笑。“你记着我的话,罗景玉。”带着欧舒丹大步离去。
朱娉婷和齐秀走在半途,发现杜笑没有跟上来。
“咦,小杜子哪里去了?”
齐秀摸摸鼻子,回头望一眼。“无妨,子腾应是自有打算。”
这边罗景玉看一眼宋遥。“连你也疑心是我吧?”
宋遥一双长目看了他良久。“景玉,赎你姐姐,不过一句话的事。你不说,我不多问。”
罗景玉闭一下眼,旋即睁开,目光冷淡。“你果然不信。”
宋遥也不回头,对身后那人道:“杜小兄弟,你仍留在这里,可是有何见教?”
他对杜笑印象极佳,换做别人,怕早发脾气赶人了。
一直默然立着的杜笑这才道:“宋大哥,我是想提醒一句,花看上去丢了,或者其实没丢?”
宋遥心中一动,转身道:“你的意思是?”
杜笑道:“人人都瞧见花被掉包,就想当然以为花已被人盗走,人人都觉着一般人的轻功不足以端花涉水,却不曾想,或许花并没有被端走。”
宋遥眉头一扬。“你是说,花其实还在岛上?”
罗景玉听到这话,不由身子一颤。
杜笑却突然换了话题道:“宋大哥,你要想清楚,对你来说,究竟是花要紧,还是人要紧?”
说着拱手告别。“我先走啦。今日这会花好看,东西也好吃,我挺尽兴的,谢过宋大哥。”
又冲着面色苍白神不守舍的罗景玉挥挥手。“六六,我走了。”
杜笑穿过园子,发现其余人早散得干净。出门左拐,没几步,却看见那四个撒花的小厮围着左丘铭,正在争执。
忍不住凑过去看。
小厮甲道:“公子,你给的银两不够,说了要一两银子。”
小厮乙道:“没错,一两银子。”
小厮丙道:“一两银子。”
小厮丁道:“一两银子。”
左丘铭不耐道:“这不是一两银子么,谁短你了?”
小厮甲摇头。“我们做了那么多事。”
小厮乙道:“白羊皮毯子,脏了可不好洗。”
小厮丙道:“那么多牡丹花,搓花瓣搓得手酸。”
小厮丁道:“园墙挺高,爬上去也不容易。”
左丘铭哼一声道:“又没叫你们白做,这不是有赏银?”
小厮甲道:“这只是一两银子,可我们要的是一两银子。”
小厮乙道:“一两银子。”
小厮丙道:“一两银子。”
小厮丁道:“一两银子。”
左丘铭:“……”将那银子收起来,“行,你们自己不要这银子,休怪本侯小气。”
说着就把银子往怀里揣。
小厮甲乙丙丁将人围住。“公子不能走,人长那么漂亮,怎么可以赖账?”
左丘铭这下真怒了,然而有一个人这时候跑过去,掏了一锭银子出来,塞到小厮甲手里。
“你们的工钱,这一锭足有五两,不用找了。”
小厮甲乙丙丁立时放开左丘铭,齐齐笑着冲杜笑一鞠躬。“多谢小公子。”
一窝蜂地走了。
左丘铭瞪着杜笑。“要你多事?”
杜笑道:“我没多事啊。我只是帮你给工钱。”
左丘铭道:“你很有钱么?工钱就一两银子,干嘛给他们那么多?”
杜笑摇头道:“你错啦。人家说得很清楚,工钱是四两银子,是你自己给少啦!”
左丘铭道:“胡说,他们什么时候要四两银子了?”
杜笑道:“你刚才没听见么,他们要一两银子,一两银子,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加起来不就是四两。喏。”怕左丘铭不明白,还掰着手指数。“一、二、三、四。”
左丘铭道:“……”这叫说得清楚?天下就你能听懂吧?
杜笑道:“说起来,你为什么要雇他们呢?”
左丘铭面色一僵,斜眼道:“本侯作甚要告诉你这个乡巴佬!”转身就走,走两步回头,又恶狠狠道,“我警告你,不要跟着本侯!”走一步,又停下,一对眼死盯着杜笑,“还有,方才的事,若有第三人知道,小心你的牙!”这回说完终于走了。
杜笑摸着自己的腮帮。“小心我的牙?你怎么知道我多吃了两粒蜜枣。”
杜笑回到金风居,齐秀却不在。
管事说少爷叫他自便,杜笑也就自便。
午夜时分门吱嘎响,有人悄悄进屋。
杜笑从床上坐起来。“怎么这生晚?”
不三吐吐舌头。“公子还没睡么?”
杜笑道:“我哪里敢睡,便是睡了,不一样被你叫醒。”
不三嘿嘿笑。“公子最明白我。”挨过去他身边坐下。
杜笑点上灯,见他衣衫凌乱,怔了一怔。“你是不是叫人扒光了?”
不三跳了起来。“公子怎么知道?”一脸讶然惊惶。
杜笑微微一笑。
不三咽口唾沫。“公子,先不管这个,我有个要紧事要告诉你!”
杜笑点点头。“我知道,不四就是那个不四对吧?”
不三这下真呆了,过了一会喃喃道:“公子,你这人真没意思,每次要跟你说点稀奇事,你总就知道了,好没趣儿。”
杜笑乐了,推他一把。“你们这么多年没见,早长变了样子,也就是你背上那记号不会变,他要认你,自然脱你衣裳。他能知道你背上有这记号,自然只能是那个人。你被脱了衣裳也不生气,还这般欢喜,你公子我要还猜不到,不是跟你一样笨了!”
不三也笑了,眉花花地问道:“公子,那你想不想知道,敏敏小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