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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干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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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过长江,便是郢都了,现在我就站在长江边上。
昼夜不停的赶路,历尽千辛万苦,我终于来到这里,滚滚波涛非但不能浇熄心头怒火,反而使人愈加热血沸腾、激情迸发。
我要马上过江,马上!
现下乃是清晨,天有些阴,摆渡的人很少,可是我已看到一叶小舟。
船家,过江,我喊。那艄公看到我手中的剑,眼光一闪,默默解下缆绳,载我起航。我并没在意,他注意我的剑很正常,因为它再不是原来那柄毫不起眼的普通的剑,现下它已拥有灵魂,剑魂!它光芒四射、剑气逼人,它已然是柄真真正正、举世无双的宝剑了,然而每思至此,我亦不禁黯然神伤,于是只有更加抱紧它,如同抱紧了蜻,她已化身为剑魂,永久地陪在我身旁,于此我深信不疑。
舟至江中,老艄公唱起民歌,楚地有唱民歌的习俗,我的童年便是伴着娘的歌声度过,这艄公歌的旋律好熟悉,它让我想起娘,我的心揪紧了,对于蜻的亏欠,尚可以一死以明志,然而对于娘的养育之恩,却何以报答??
我的双脚已踏上陆地,心却似悬在半空,充满惆怅,正当不知何去何从,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呼喊救命。那小舟早已驶得不见踪影,天这么早,岸边更不可能有别人,除了我。
救人要紧!我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江中人头起伏,原来有人落水,我不假思索跳入江中,抓住那个人,是个女孩子,已经昏了过去,我奋力将她拖向岸边,恰好岸上有间小草屋,大约为捕鱼人所住,我将其抱进去,顾不得屋里没人,便把她安置在床上,经过一番抢救,总算醒转了来,迷迷糊糊说了声谢谢,又无力的闭上眼睛。我知道她并无大碍,松了口气,我们的衣服都湿透了,总要烤一烤,于是我去找些柴禾,生起了火,忙这一切的时候,我觉得那姑娘一直注视着我,可我没敢看她,不知为何,也许因她穿了一件青色的外衣吧,看到青色我就会想到蜻,一想到蜻就——
我想紧一紧负在背上的剑,然而在那一刹那,我意识到一件天大的事——我的剑,不见了!
不好,一定是救人时被江水冲走,我奔向江边,抱着一丝希望,能在岸边找到它,然而等待我的却只有失望甚至绝望,大江终于吞噬了爹留给我的唯一遗物,也夺走了我的灵魂。
我坐在江边,望着滚滚而逝的江水,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得不承认,自己并没有想象中坚强,我需要点什么来支撑我的意志,尤其是蜻死了之后,这柄剑几乎是我的生命,我怎会那么不小心,把它弄丢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午时了,因为阳光开始刺眼,气温亦升高,我依旧呆呆坐着,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空虚。倘若不是听到有人叫了声“小兄弟”,亦早已忘了草屋中那位可怜的姑娘。
多谢你救我,她走到距离我五步的地方停下说。
我一扭头,那一瞬间,我简直惊呆了,想必她已经在屋里梳妆打扮过,完全没有刚被救上岸时那种落魄相,此时的她,显得那么高贵那么纤尘不染,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般。事后回想,当时我目不转睛盯着一个姑娘看,实在失礼得很,况且我心中应该只有蜻一个人才对,可是不得不承认,蜻的美,是出于少女的清纯自然,而她的美,似乎不属于人间而近乎圣洁。
她看到我如此模样,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我的脸也红了,急忙移开视线。我们这样僵持了好久,为了打破僵局,我说:姑娘,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
她慌忙摇着手说:不不不,你不能送我回家,我……我没有家了。
什么?我诧异,看她的衣着和服饰,决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又怎么可能没有家。也许她看出我的怀疑,便解释道:我,呃……是这样,我爹把我嫁给一个坏人,我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如果现下回去,会被打死的,所以……她神色恍惚,说得吞吞吐吐,我想这种事不大好说出口吧,就没再追问。
小兄弟,你又打算去哪呢?她问我。
这……我没话说了,是呀,我该去哪呢?本来该去郢都的,但现在没有了剑,我用什么复仇?
她不等我回答,就说:让我跟着你吧,给你当婢女也行,算做报答。
我皱了皱眉头说:可是我也没地方去。
她像早已想好了似的说:没关系,我们就在这里住下好了。
我突然觉得很奇怪,这个姑娘古古怪怪的,她这样跟定了我,好象完全不懂得人情世故,可我实在想不通,像我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穷光蛋,她还能对我有什么企图吗?好在我本是天涯飘零之人,亦本想住在江边,好找回失落的剑。我想好了,就算她美若天仙,我亦决不动情,因为我的心早已全部交给蜻。
我们真就这样住下来,为了避嫌,我在旁边又盖了间小屋。
我学会了捕鱼,当然,捕鱼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捞起我的剑,她呢,就把我捕来的鱼挑到集市上卖,换回些生活必需品,本来我不同意她在集市上抛头露面,可她坚持不让我去,象是生怕我被别人瞧见,不过,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做饭、洗衣服都是我的活,并不是她不愿做,而是真的不会,我看着着急,干脆一肩挑了,反正有活干的时候,我心里会好受些。
表面上看,我们真有点像在一起过日子的小夫妻,或许你以为孤男寡女,会日久生情,但是你错了,不管她当初住下来的动机是什么,我们真的就像普通朋友那样,有时聊聊天,然后就各自干各自的事情,说我故意疏远她也无不可,现在的我已非原来的我,变得沉默并常常压抑自己。
不过,彼此还是一日日熟悉起来,她叫鸾,大我三岁,于是叫她鸾姐姐。她似乎总在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我并未在意,只因我每日想的,还是找回丢失的剑。有时感到实在苦闷,亦会将心事告给她听,渐渐的,我的故事——包括我爹我娘还有蜻——她了解得差不多了,开始还总劝我不要报仇,但自从知道蜻的死,就再没劝过我,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她似乎变得忧郁了许多,常常躲进自己的小屋不出来,弄得我不知做错了什么,更不知如何面对她。
日复一日,时光流转,蜻的死投在我心底的阴影渐渐消散,我也慢慢回复了开朗活泼的本性,这种好心情的取得在很大程度上该归功于鸾,我开始觉得与她在一起使人澹然而愉快。
这样的日子过平淡而平静,眼看夏天就要过去,天气渐渐转凉,剑依然未找到,我知道不能再住下去了,也许我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总之蜻是为我而死,我决计不能对不住她,更不能重蹈覆辙,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我跟鸾说出了我的决定:
我要走了。
她像是已有心理准备:决定了?
我点点头。
她说:去郢都?
再次点头。
她说:那你的剑呢?没有剑,怎么报仇?
我咬咬嘴唇说:总有办法的。
她紧张地说:可是你走了,我怎么办?她那样望着我,用一种期待的眷恋的目光。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只好避开她的目光说:对不起,我无法再照顾你,我知道你一定出身贵族,也一定有家,你回去一定过得比现在好。
她泪光闪闪的说:原来你都知道,那么,你决心已定?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决不能多耽了。我走了,我说。然后转身。
你不能去,一到郢都,你就会被抓起来的,她喊道。
为什么?我不解,停下问。
她说:因为郢都贴满了你的画像,大王悬赏千金要你的人头。
我惊呆了,转过身望着她,要她继续说下去。
她说:半年前,大王做了个怪梦,一个少年举剑欲杀之,次日,他便将这个人的样子画了出来,到处悬挂。
这个人就是我?
她说:眉间有一尺宽,除了你还有谁,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认出来了,所以你实在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断地问自己:会是这样吗,我失去那么多,原来竟在半年前就早已注定失败?老天怎么能跟我开这么大的玩笑?难道一切皆是天意,我只能向它屈服向它妥协吗?
不!心灵深处有一个声音大声告诉我,你不能放弃,决不能。
对,不管怎样,我都要拼一拼!我斩钉截铁的冲口而出。
鸾终于泪留满面:赤比,我知道你是为了蜻,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有我,让我代替她照顾你好不好?
我的心被猛击了一下,她这算什么,对我表白吗?她的心意,我何尝不懂,是的,我早就明白,从我们对望着脸红的那一刻起,可是,蜻已死,我又岂能苟活,不能,唯有一死,才能报答她的情意。
我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因为我怕在鸾的面前滴下泪来,我对她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姐姐?朋友?爱人?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等一等!她大喊。
长痛不如短痛,我狠了狠心,没有停下。
等一等,带上你的剑!她又喊。
什么?剑!我停下,惶惑。
鸾跑回小屋,捧了一柄剑出来,赫然竟是我的宝剑。
对不起,赤比,她说,其实你救我的那天,将剑放在床上,可能当时手忙脚乱,你一转身就忘了。那时我已认出你,便趁你出去的时候把剑藏了起来,我以为没有了剑,你便不去报仇,未想到……
此时的我,真是百感交集,我慢慢接过剑,不知说什么好。我在想,是不是又负了一个好姑娘。
赤比,你是不是真的想报仇,她问。我点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这个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她看到我点头,凄然笑了一笑,我突然打了个冷战,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说:如果你一定要报仇,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
杀了我!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抽出剑,插入自己的腹部。我惊呆了,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怎么会这样!!
你干什么!我疯了似的抱起她,双臂在颤抖。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先不要拔剑,不要怕,听我说。
我听,我在听,我哽咽着。
她说: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其实你真正的仇人应该是我。
她在说什么,不可能,不可能,我疯狂排斥她的说法。
你别激动,听我说完。其实我是楚王的女儿,当年若非因我抱铁而生,父王就不会让干将铸剑,他便不会死了,所以,我才是罪魁祸首,现下我死了,你的仇就算报了,不要再去郢都送死,好吗?
我不相信,一个字都不相信,你怎么可能是楚王的女儿,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此时我已经泣不成声。
鸾的脸上居然泛起一丝红润:你是在为我流泪吗?除了蜻,你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当然当然,我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感,企求道:你不能死,不能,我答应你,不去复仇了,你要我怎样就怎样,只要你不死,只要。
我抱紧她,生怕死神带走她,可是在老天面前,我是那么渺小那么卑微,眼看着鸾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却无能为力,她终于走了,依然那么高贵那么圣洁,嘴角还挂着一丝笑容。
这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自己骗自己,直到失去她,才知道有多么需要她依赖她,可惜一切都追悔莫及了。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