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门》浪雪

9、善慧地

　　他的剑尖，泛着幽暗的光芒，指向戴风竹的喉头。儒雅的青年行动之间，已经有了金刚一般的凌厉，他的神色却分明是恳求的——“只要你说一句，你不是波旬魔王！”
　　密教女子的神色变幻，犹如弹指之间揭去一层面具。她妖娆地笑着，眉底眼间媚色纵横，一只手却从腰间抽出软剑，迎向他：“你历尽艰险走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打败我吗？来吧！”
　　幻象……那只是幻象……她不是波旬魔王……不是！
　　他用力闭上了眼睛，说服自己那只是虚妄的想象。这个人与自己一路艰险，生死与共，几度命悬一线……他记得她的声音、言语、气息、体温……
　　耳膜在轻轻震动，她的声音冷酷如冰霰四溅，在空旷的斗室里回荡：“来吧，打败了我，你才能得道成佛！”
　　他的剑气鼓动，剑光千丝万缕地抖动着——千尺丝绦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那已是他毕生所学，华严寺的剑法精髓所在。攻势铺天盖地，让敌人无可逃遁！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嘶喊，她不是波旬魔王！丁堪你赶快醒来吧！耳中听到的，却是立映师兄雄浑沉郁的声音，念诵《楞严咒》：“南无婆伽婆帝剌怛那鸡都啰阇耶跢他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耶帝瓢……”
　　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剑招，只有一个绝望的念头——今天，在六畜道尽头的斗室里，他，要么成佛，要么成魔！
　　戴风竹的衣袂翻飞，是她施展身法躲闪。斗室里狭小逼仄，她又不愿惊动亡灵，要躲开四周蜷曲的白骨。丁堪的剑端一滞，只听到衣衫破裂的声音，分明已经伤到了她。
　　心底那个潜伏的声音陡然阻止了他的举动，握剑的手都在微微战栗着：“戴、戴姑娘……你没事吧？”
　　她已经不说话，蜷缩在角落里，肩头一下下耸动着，□□。情急之下，他几乎要上前查看她的伤势，立映的声音蓦地提高了，连四周石壁都在嗡嗡作响。
　　心中和耳畔两个声音此起彼伏，他头疼欲裂，手中的长剑仿佛有千斤重。
　　“怎么，你要认输吗？”对面的女子忽然大声笑起来，尖锐的笑声里中妖异的魅惑，“你不想成佛吗？”
　　她轻软的剑接着就搭在了丁堪颈边，凉凉地抚摸着他勃动的血管。
　　他的血液奔涌在血管里，手臂陡然恢复了力量，剑锋一侧，挡开她要挟在自己颈边的软剑，再次刺向她。
　　她的身法是那么飘渺灵动，丁堪最快的攻势，也不能追上她的衣角……那一剑，竟然那么轻松地穿过她的胸口，直顶墙壁。
　　“啊……”
　　他学武多年，却从未伤及过一人，从不知道，剑锋刺穿血肉，是如此艰涩的感觉。
　　纤瘦的女孩子靠在墙壁上，秾黑的羽睫闪动不停，唇角慢慢提了起来：“嘻嘻，你赢了……但是你以为，我的武功真的不如你吗？”
　　“我……”丁堪这才意识到了什么，惊慌失措地松开剑把。长剑就插在她胸口上，汗湿的剑把伴随着她的呼吸上下晃动着。
　　自己……真的杀了她？不、不可能！她不是波旬魔王，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为何会痛下杀手？
　　“告诉你……是我让着你，如果、如果要真正比试，你……是打不过我的！”
　　她的笑，不再是壁画上的妖女一般的魅惑，仍然像个小孩子，不服气他的得胜。
　　她不似丁堪，长于佛前的梵音清乐，从不懂得掩饰神色。她的嬉笑怒骂，总带着几分假扮与演饰，让旁人不辨真假。
　　这一刻，她却笑得像个真正的孩子，不再是刻意佯装出的童稚：“你的武功其实不如我，是我故意让着你……”
　　戴风竹用力抽了口气，伸手扶住了胸前的剑柄。她埋下头去，只留下一片阴影给丁堪：“该结束了……我娘争了一辈子，也不过为了这个结果……”
　　丁堪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当她是因为剑伤，精神恍惚。他急着去点她的穴道，试图暂时嗜血，手指刚一发力，却被她一把挡住：“嘻嘻，我说了……我的武功比你好。”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无助地把手指插进头发里，跪倒在她面前。他已罪孽深重，恒河沙数诸恶，终其一生也不能救赎！
　　戴风竹怜爱地看着他，僵硬地手指慢慢捋着他的头发，抚慰的语气：“谢谢你，终于帮助我……结束了……咳咳！”她急促地咳嗽起来，血沫子呛在喉咙里，宛如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管，“无有众苦，但受诸乐……那便是你们说的‘极乐’吧？”
　　她的身体，顺着墙壁委顿下去，扶在丁堪肩头的手臂，也无力地滑开。她又被血沫子呛了几口，忽然艰难地开口了。
　　“舍利佛，如我今者称赞诸佛不可思议功德，彼诸佛等亦称赞我不可思议功德，而作是言，释迦牟尼佛能为甚难稀有之事……”
　　赞颂慈悲功德的万千语言，已经如过眼云霭。
　　最终，她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一只僵硬的手，还扶着丁堪的小臂。他绝望地跪在她面前，听到她艰难地呼吸，最后化为无形。
　　立映长长地吐了口气，慢慢起身，合十诵佛号：“阿弥陀佛，恭喜丁师弟，终于修成善果，他日定可立地成佛！”
　　成佛……
　　他的膝头，竟然没有力量足够支撑起身体。密教女孩的尸体就与他相对，他忽然听到，她的喉咙里，传出气息流动的声音。
　　“丁堪，你知不知道我娘留给我什么话？”
　　“什么？！”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想要看清她，黑暗的角落，她却仍然埋葬在阴翳中，只有微弱的声音，字字入耳。
　　“嗼咔萨吗啦呗咿啊……”
　　他疯狂地晃动着她的尸身，冰冷的躯体，像夭折的孩童，倒向一旁。
　　那句话，究竟是不是她说的？是幻象，还是她拼尽最后一口气，留下的遗愿？
　　他是听着她死去的，却也听着她说了那句话！
　　立映缓缓走到他身边，仍旧合十：“丁师弟，既然已经除去妖人，就速速与我离开此处吧！”
　　他恍然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布满涔涔冷汗：“立映师兄，刚才你有没有听到她说什么？”
　　立映垂目低吟：“丁师弟，六尘皆是虚妄，即是‘通听’之术大成，也不可沉溺其中。”
　　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