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门》浪雪

10、法震地

　　这一年的寒食，正是乍暖还寒。春意来得比往年都要晚，山上本该是遍布青翠的时节，此时才刚刚吐出几寸绿芽，穿插在枯灰的颜色中，犹如四处褴褛。
　　早课之前，就已经有不少香客等在了山下；山门一开便拥进了寺。天王殿前面，分寒食粥的迎客僧忙得不亦乐乎。大雄宝殿里香火萦绕，上香祭奠的人不绝如缕。
　　寺里所有的成年僧人都被分派去做事了，年长的习惯了这些节日，有条不紊地忙着。一些年轻的修为还不够，不到晌午就头昏脑胀，背着师父偷偷说一些抱怨的话语。
　　几个刚刚受戒的小沙弥，没有被派去做事，终于等到了一天自在，看到大家都忙起来，就一起跑到了藏经阁后面去玩。这里对他们来说还是禁地，往日不许出入，少年难免有些好奇心性，越是禁地，越觉得有趣。
　　他们一路跑上了经楼的最顶层，索然无味。里面放的都是一些他们看不懂的经书，并没有想象中那些神秘的事物。
　　最高的一层，没有书架，只有一间房门紧闭的茶室。他们不敢贸然推门，躲在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偷地听。
　　里面竟然有人声！
　　他们可算寻到了宝物，一张张小脸紧紧贴住门，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声音。
　　那是一个低沉苍老的男声，迟缓地诵经，念的是他们听不懂的梵语。听了一阵，大家面面相觑，流露出茫然地神色。
　　一个年级稍长些的沙弥，多少学过些梵文，听了好久才辨识出几个知道的词，迫不及待地为他们解释：“他在念经！”
　　几个小沙弥一起不屑地回了过去：“谁还不知道这是经！”
　　他自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大声反驳，只好默不作声了。
　　大家都听到了无聊，打算离开。里面的声音忽然停了，仿佛一诵结束。他们又听了一阵，里面却没有声音了。
　　这场探险落得个萧条的结果，大家很是失望，正要卸甲离开，里面忽然再次发出了声音。
　　短短的几个音节，不像是任何他们听过的经文。
　　他们听得困惑，又一起看向那个年长的沙弥，期待他能听懂什么。
　　他僵僵地重复了一遍，试图翻译给他们听：“嗼、嗼咔萨吗……啦呗咿啊……这、这好像是‘我欲、欲’……”
　　“欲什么啊？”其他人等的不耐烦了，催促他。
　　他实在想不出了，摇了摇头。大家失望地嗤鼻。寻宝之旅刚刚获得些线索，又戛然中断了。
　　——“你们几个小鬼，在这里做什么！”
　　两只大手忽然在后面狠拍了一下他们的头，几个小沙弥回头一看到那个魁梧的身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个高大的老僧，满脸银白的胡茬，怒目金刚似的瞪着他们几个。
　　立映师伯是这寺里最严厉的僧人，平日里负责管教法度，今天被他抓到真是倒了大霉。
　　他看出这几个沙弥入寺不久，一肚子气去了大半，又是一巴掌拍过去，已经是带着怜爱的训导：“今天寺里忙得要死，你们几个小鬼还在这里添乱！还不赶快离开？”
　　立映带着他们出了藏经楼，几个人还对那句话念念不忘，一直在回头看。立映的喉头耸了一下，粗着嗓子问他们几个：“你们知道那里面是谁？”
　　他们眼里闪出了希冀，立映师伯看来今天心情不错，竟愿意给他们讲这些，连忙一起点头。
　　“那是你们立会师叔，俗家名字叫做丁堪。”
　　一说出这两个名字，小沙弥们都雀跃起来。这段传奇他们可是听过的，当年密教以六畜道横扫中原各大寺，是华严寺一个叫丁堪的俗家弟子，在弱冠的年纪里，独身前往，打败波旬魔王，救出师兄立映，平息了密宗兴起的轩然大波。
　　丁堪回到寺里，便受戒出家，终成一代高僧。
　　……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年轻的僧人说起来，仍然觉得荣耀。
　　华严寺不愿反复提及这件事，但挡不住毁誉参半的留言。有人夸赞他们是佛家正宗，也有人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根本没有什么波旬魔王……
　　“真的是立会师叔吗？他怎么会在这里？”“立会师叔念的是什么经啊？”
　　立映一愣，不知道如何跟他们解释，便含糊其辞：“让你们不好好做早课！连什么经都听不出来吗？”
　　寺里还有很多事，立映急着把他们轰走：“赶快回禅房去吧！”
　　“立映师伯，刚才立会师叔说了一句梵文，是什么意思啊？”年长的那个沙弥还惦记着刚才被取笑的事，一心要问个清楚。这句话他已经忘掉，“大半嗼、嗼咔萨吗……”
　　“啦呗咿啊。”
　　几乎是脱口而出，立映忽然接下了后半句。小沙弥们都有些惊诧，他们从不知立映师伯也是精梵文的。
　　“你们赶快回去吧，专心念经自然会明白的！”
　　他的神色严肃起来，沙弥们不敢再追问什么，只要三三两两地跑开了。年长的那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立映师伯正悠然看着山寺的天空，布满褶皱的脸上有种怅惘的神情。
　　真快啊……几十年，不过是弹指的光阴。
　　返回华严寺后，丁堪师弟即落发出家，法号立会，然后几十年如一日，在藏经楼里诵经。
　　除去经文，他反复念诵的，只有一句话。
　　那一年，在六畜道尽头的斗室里，他跪倒在那个密教女子的尸身前，终于修成正果。
　　而这句话，他到底有没有听到呢？
　　不由自主地，立映双手合十在胸前，低声诵佛号。
　　然，自己，是否也听到了呢？
　　“是故空中无色，武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他缓缓向后山走去。将雨未行的初春，漫天层叠的云霭，把天光搅动得波涛翻滚。阴翳的风拂过，把一地残留的枯枝尽数吹到远处。

　　——“我欲觅寻解脱”。

　　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