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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不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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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那一边,是一间斗室。四周也算开阔,但堆满了骸骨。磷磷的光火漂浮不定。靠这一点亮光,他们都看见了,正前面的墙壁边,岿然坐着一个人影。光头僧袍,是个和尚。
“立映师兄!”
丁堪当即扑了上去,跪倒在他面前,慌忙摸索到他的手腕,查看他的伤情。脉搏急促微弱,是耗尽心力、神形俱疲的症兆,好在并无大碍。他神色肃然,眼窝深陷,下垂的唇角牵出两道深深的纹路,元气大伤之后的颓败之象显露无疑。
那个和尚依旧阖着双眼,只是把脸转向发出声音的方向:“可是丁堪师弟?”
戴风竹在一旁看得清晰,他们师兄弟二人修的都是通听之术,靠耳中所听辨识真伪。
只见丁堪退后一步,不再把持着他的手腕,朗声回答:“立映师兄,正是丁堪!现在我就带你出去!”
那个僧人苦苦笑了,迟滞地摇了摇头:“纵使你我走出这里,又怎么像世人解说呢?”
其中的关节,立映不知道,恐怕他也是一路惶惑,终于走到此处却落了一场空,才会心绪凌乱。丁堪来不及跟他解释,只想赶快带他走出这里,再慢慢讲述中间玄机。
戴风竹低低地咳嗽了一声,立映神色一凛:“是谁?”
丁堪怕她言语举止不同于中原,别生枝节,连忙替她回答:“这位是戴姑娘,她是密教中人,来到这里是为了带母亲的骸骨离开,与我们只是恰好同路。”
昏暗的斗室,两人却都分明看到,立映脸上的神色瞬间变幻,宛如风云骤变!
戴风竹不想介入他们师兄弟的事,故意走到了骸骨堆积的角落,让立映听到自己离开的脚步声,以示回避。
“丁师弟,你为何会与密教中人扯上瓜葛!”他厉声质问,丁堪心中叫苦不迭,深知大师兄的性子最是刚烈古板,路上意外横生,若是一件一件解释给他听,不知要耗费多少精力。
他们要一同走出六畜道,加上立映师兄之前已经耽误了几天,决不能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浪费能量!
他靠近一步,匆匆催促:“师兄,事关紧急,其中的隐情事后再议,咱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戴风竹在一旁独自收拾着骸骨,对他们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丁堪一眼瞥见,她跪在一摊支离破碎的遗骸前面,从怀中拿出一块织锦,木然将森森白骨慢慢收拾进来。
关节寸断,骨肉腐尽后,泛着阴冷的光。
她却神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立映静默一阵,睁开了眼,正色质问:“丁师弟,你入六畜道,是为了什么?”
丁堪终究心性单纯,不懂他为何这么问,讷讷地答道:“是、是为了打败波旬魔王……”
“你又为何要打败她?”
立映是个急性子,今日如此危机的时刻,他却迟迟不肯逃离,一直谈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恐怕是看到隧道尽头空旷的斗室,精神错算所致……他急迫地打断了立映,晃着他的肩膀:“大师兄,没有时间说这些了,等出去以后我再向你解释,快跟我走吧!”
“这一行既然为普渡众生而来,波旬魔王就站在那里,你为何不快快动手?”
立映的目光里,忽然闪起灼灼的光芒,在昏暗的斗室里宛如敌意骤起的苍鹰,他背脊一寒,心底蓦地沉了下去——“大师兄,你说什么?”
站在一旁收拾骸骨的戴风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身形一顿,继续躬下身去做自己的事,恍若未闻。
立映的手指,直直指向了那个密教女孩子的背影,岿然如石雕:“波旬魔王就在那里,这些年她谋害了多少中原高僧,你若要普渡众生,为何还不斩妖除魔?”
他口吻笃定,字字铿锵,分明不是神智错乱所致。丁堪的额头上都是汗水,他从小到大,都没有驳斥过谁,更没有拂逆过师父和诸位师兄,此时心急如焚,却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告诉立映师兄,他,错了!那个人不是波旬魔王!
“戴姑娘,请你……快跟立映师兄解释一番,这六畜道里根本没有什么波旬魔王啊!”
戴风竹刚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只怕是立映师兄笃信自己的“通听”修为,将其余五识都视为虚妄。只盼戴风竹伶牙俐齿,能够消除误会。
她却轻蔑地挑起了眉端,不看立映,只是冷然乜视着他,那笑意之间,有种残酷的揶揄:“你呢?你也信我是波旬魔王?”
——“我”。
他忽然有种无助地茫然,幼年时,他随着父亲流浪四方,随后看着他走入六畜道再也没有出来;被带入华严寺,修文练武,只为有朝一日回到这里,完成父辈的夙愿……他有过“我”吗?
他的“我”,只是为了实现旁人的愿景。
“我……我……戴姑娘,你就快跟师兄解释一下吧!”窘迫伴着焦灼,他已经无暇掩饰尴尬的神色,几乎是恳求地望着她。
身材娇小如孩童的女子慢慢将母亲的遗骸放在了一旁,踱到他面前,漆黑的眼睛逼视着他:“我要你说,我是不是波旬魔王?”
丁堪迟疑了片刻,用力咬了咬下唇,仿佛决定了什么一般,鼓起勇气对立映开口,要解释这一路上的种种过往。就在这千钧一发,立映眸中精光闪烁,忽然在当头棒喝:“丁师弟,万万不可听妖女蛊惑!快快出手!”
——“身旁白骨累累,都是为她所害的中原高僧,你还不当即除妖!”
话音刚落,他阖目合十,嘴唇相碰,以低沉幽深的声音诵《楞严咒》。
梵音入耳,他的身体忽然不再受心绪控制,瞬间变成一具僵硬地傀儡,如同之前那许多年一样,诵经,练武,诵经,练武……大雄宝殿里,佛祖双手垂下,正是提线的的手,抬起他的右臂,锋利的剑光缓缓出鞘,慢慢指向了一路同行的女子。
同是《楞严咒》,他究竟是被摩登伽女迷惑的阿难,还是洞悉世情的释尊?
她哑哑地笑了,一步步向后退去,最后靠在了石壁上,双眼之中微光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