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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远行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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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是一片宽旷的溶洞,他们正踩在狭窄的独木桥上,脚下就是黑洞洞的深渊。星星点点的磷光闪烁,是他们唯一的光源。
戴风竹已经摘了黑巾,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光线昏暗,他在涌动中久久未曾视物,视线里的事物都有些漂浮的不实。
她的个子真小……因为桥板狭窄,紧紧贴在丁堪身边,不过到他的胸口,加上瘦,像个豆蔻之年的小女孩。怪不得最初相遇时,她能够像融于空气一般,轻而易举地躲开自己几次猛攻。
那是密宗缩骨的功夫,用各种狠毒激烈的手段鞭笞躯体,让它们有一日臣服于心,随意念所动任意缩放,不再成为桎梏枷锁。
她幽黑的眼睛,羽睫浓艳,宛如一把上下忽闪的小扇,把她的目光拂动得迷离不定。眼睛弯成半月的形状,狡黠地眨着,分不清真伪。
“中原的男人里,你真的算是好看的呢!”
她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情,眼睛弯得更加夸张了,五指像搔动的小猫爪,在他的手心里蠕动。丁堪的脸颊滚烫,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窘态,连忙示意小心脚下:“戴姑娘,还是赶快往前走吧,这里不便说话。”
真是有一点错愕,密教中供明王双修的明妃,竟还能有这样不谙世事的童颜。
他的窘相让戴风竹十分得意,大度地放过了他,默默向前走着。十几步以外,就走出了独木桥,再次进入狭长的甬道。
终于踩在了地上,他心中一块重石落地,深深吐了口气,佯装无意地挣开了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捉住:“喂,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了?”
丁堪从小没见过什么人情世故,最不会伪装,被她一眼看穿,只要笨嘴拙舌地解释:“戴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敢逾越礼数对姑娘不敬。”
她黝黑的眼珠直直地审视着他,一半讥讽一半调侃:“咦,走了这么一路都不怕不敬,反而现在怕了?”
丁堪苦笑,不说话了。她嘴角一扬,再次捉住了他的手。他忽然想起刚才戴风竹欲言又止的事情,连忙岔开这件事:“戴姑娘,刚才你说有过六畜道的实情,究竟是什么?”
她微笑的嘴角忽然僵住了,再抬眼看他时,目光里已经有冷如冰霰的凌厉,仿佛在等待他听过之后的震惊:“六畜道里根本没有什么波旬魔王!这是一条死道,走到尽头再走出来,就够了!”
——什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说不出话,质疑地迎上她的眸色,却被她眼中的揶揄辛辣顶回。他惊愕的样子仿佛已经被戴风竹料到,她冷笑,重复了一遍:“根本没有波旬魔王!什么密教大神,什么吸引补阳,都是你们中原人编出来的!”
他听到了一件极其荒诞可笑的事,却完全无力反驳。六畜道本为密宗所创,也从未有过大乘的弟子从中走出,他当然不敢保证里面的关节究竟如何。但这个真想未免……
如果她所言非虚,那么六畜道需要的不过是摒除杂念的静修法门,稍有修行的佛门弟子都应该能够通过。可之前进来那么多高僧,怎么会一败涂地?还有立映师兄,他的修为也不是泛泛之辈,怎么会无故困于六畜道中?
要不是他长在寺中,性情冷静,当即都要卡住她的喉咙,逼迫她收回那些荒诞不经之词!
“嘻嘻,吓到了吧?”她的眉端微微翘起,欣赏着他惊慌失色的神情。丁堪只是觉得荒谬,按着额角迟迟想不出驳斥的理由:“但是……但是立映师兄……怎么会被困?”
她顿时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有什么奇怪。你已经走到了这里,假如发现空无一人,再让你原路走回去,你敢保证好端端地出去吗?”
他答不上来,心里却有一个强烈的声音说服自己——戴风竹是对的!
这条甬道如果走到尽头,至少要二十几个时辰。一路上有多处暗箭机关,干渴、饥饿、疲倦,加上心中反复的忐忑与惶恐……他与戴风竹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若非如此,根本不可能支撑到现在。
试想一下,历尽艰险走到尽头,若是只看到一面死墙,如何还能安然返回?
丁堪本不易为外物所动,这一刻却觉得苍凉,指尖都是僵硬的。
没有波旬魔王……那么大乘中人的修行都是为了什么?只为了到头来,连自己的心魔都不能打败?
六畜道……像是密教开的大玩笑,辛辣地讥讽了中原大乘。
“不过你也不用为此伤神。大小乘的修行门道,本就是不同的。密教最喜欢拿妖魔诱惑试炼自己的修为,到了最后十有八九都变成了妖魔。”说到后面一句,她秾丽的眼睛里,忽然有种看透炎凉的漠然,萧条地笑了一声,“人人都想成佛,可世上哪有那么多菩提树?”
丁堪半晌默然,她疑惑地望向他,一碰到她直指人心的目光,丁堪却更汗颜,慌忙躲开了。
戴风竹隐约笑了一声,不愿让他继续难堪,主动发问:“现在你要怎么办?看在咱们一路同行的份儿上,我把实情告诉你了。前面还有不短的一段路,如果你现在折回,还是有望全身而退的。”
她本来没有揶揄的意思,丁堪听完,却像受了奇耻大辱一样,陡然提高了声音:“我丁堪虽不是什么旷世豪侠,也绝非胆小鼠辈!此时立映师兄还困在六畜道内,你让我独自逃命?”
戴风竹差点笑出了声,转念一想,此时处境非常,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是无心的,那继续走吧。你救了大师兄,我带走娘亲,然后……各奔东西。”
相顾沉寂,他们心底自明,一起继续向前走去。丁堪心意已乱,她不再说话扰乱他的心智,以低沉稳重的声音念《楞严咒》,助他清尽心中杂念,抱元守一。
走过血池,两人的精力与气力消耗过大,疲态毕露,都放缓了脚步,积攒体力以便原路折回。
丁堪知道此时不该胡思乱想,各种光怪陆离地念头,却在头脑里接二连三地闪现,宛如幼时莫名的恐惧,像小虫啮咬,欲抓住它看个究竟,却只会扑个空。
曾几何时,他会惧怕,自己也同先人一样,迷失在六畜道里,永远不能出来。现在,他却害怕,自己会是第一个走出六畜道的人。
那时,他该如何向天下人解释,多少禅宗高僧,竟然走不出密教的试炼法门?
而他,肉身走出了六畜道,又能否在心里真的走出来?手心之间,仍旧是那个密教女孩子柔软的手指。
走了那么久,像一世生死。
要修多少机缘,才能和一个人同生共死。
“丁堪!”她忽然在前面叫他的名字,他一个激灵,猝不及防地仓皇应着;“怎么?”
“集中精力!”
她念楞严咒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仿佛想要节省下身体里的每一寸能量和水分,但绝不中断,让他始终坚信自己的存在非虚。
过了血池,就已经不再有机关,只是缓慢地盘旋向下。他们已经摘掉了蒙目的黑巾,看得到四周。隧道里没有光源,前后都是无尽的黑暗。
两个人都经历过暗室苦修的训练,这种冗长沉寂的甬道对他们来说并不难。只是想到最后所要完成的任务,心头又无端沉重起来。
丁堪蓦地站定了,微微偏过头:“戴姑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她凝神听了一阵,茫然摇了摇头。
“我听到了人声。”
戴风竹暗自想了想:“按照你的通听修为,如果在这里听到人声,他可能在半个时辰的路程外——是你大师兄?”
他也不敢肯定,又侧耳听了一阵,蹙眉摇头。
这一段路,当初不知耗费了多少先人的财力,历经多少年月依旧四壁光滑。甬道地处深邃,潮湿阴冷,墙壁上不断有水滴滑下来,汇集在脚下。
她湿凉的手指窝在丁堪手心中,越发寒冷,甚至微微战栗起来。他忍不住按住了她的指尖:“你怕?”
戴风竹轻轻笑了一声,言语之间却不改辛辣讥讽:“难道你不怕?你不怕自己修为不济,被妖魔诱惑,败在这六畜道里?”
丁堪知道她有意取笑,口头上一点便宜也占不到,索性不跟她辩解了。
“喂,出了六畜道,你还会继续留在华严寺里吗?”
“我是在佛门长大的,若是能走出六畜道,自会受弥足戒。”
她一半童稚一半成熟的面容上,忽然涌现出豆蔻少女一般憧憬的笑意,仿佛一个女孩子幻象着衣饰脂粉的甜美:“带走我娘,我再也不会回密教了!明王他找不到我的,我要走的远远的,让他们一辈子也找不到!”
她满怀希冀地望着他,想要得到他的确认:“你说是不是?
丁堪犹疑片刻,刻板地点了一下头。在心底,他是疑惑的。密教既然有本事造出这座牢笼,怎么会追查不到一个女子的下落?
从出生那天起,她恐怕就注定是密教的囚徒,被剪去羽翼,锁上铁链。纵然能在牢笼里跃起片刻,也逃不出这个宿命。
他不擅说假话,好在戴风竹没有追问。
再走出几步,两侧的墙壁忽然夹紧,道路陡然狭窄起来,视野里忽然出现一个密闭的屏障,唯一一点光线也被遮蔽住,他们陷入了毫无缝隙的黑暗。
丁堪把剑横在胸前,一只手试探着推了推前面的屏障:“是一座石门。”
逼仄的空间不容两人并排,戴风竹站在他后面,一只手从他肩上伸过去,抹了抹那扇门,隐约感觉到一些刻画的字符:“上面是有字的,你仔细看看。”
丁堪微微躬下身,顺着一行一行摸索起来。他在寺庙中见惯了石碑上的经文,只察看了几个词就知道那是梵文。
“戴姑娘,还是你来看吧,都是梵文书写的。”
他本想侧身让开,让她走到门前,戴风竹却不在乎,一只手越过他的肩膀摸到前面,另一只手擎着他的脖子,身体紧紧贴着他的背心。她修习的是天竺武功法门,呼吸吐纳与丁堪大有不同。心脉勃动缓慢,却分外铿锵有力,一下一下顶在他的背脊上。
“咦,这些都是前人留下的话啊……”
有一行字刻的高,她身材娇小,够不到,就抱紧了丁堪的肩头,借着他的力气垫起了脚。
“呀!”
她忽然惊叫了一声,丁堪只觉得背心一震,是她的心口霍得猛跳了一下。他正窘迫得满面通红,说不出话,察觉到她有异常,连忙整顿心绪询问:“怎么了?”
“是……是我娘留下的字迹……”
声音颤抖,她冰冷的手紧紧抓着丁堪的肩膀,五指都几乎嵌入肌骨。丁堪顾不上提醒,急于知道内情:“令堂……有什么叮嘱?”
她是那么冷静而有谋略的人……一路上多少艰险暗算,她也能若无其事地调笑玩闹,从未流露出这样失态的慌乱
那个小小的身体倚靠在她背后,努力恢复一贯的沉着,一字一顿地叫他的名字:“丁堪——把门打开!”
他点头,坚定地按了按她搭在肩头的手背,丹田发力,炽热的掌心猛地推向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