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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现前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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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里一阵刺痛,戴风竹在白象背上的座椅中一颤,华盖、肩舆顿时全部消失,她就那么无力地坠下去,坠下去,然后在深渊的尽头重重落下,摔得粉身碎骨,心脉俱断。
然,并不疼呢!像终于抛下了沉重地躯壳,灵魂挣脱牢笼,复归天水。
——“戴……戴风竹!”
幻象……一切受想行识都只是幻象……但肤发所感不是幻象!手心中的刺痛,有种巨大的力量,把她破碎的肢体拼凑回来。明王、白象、神龛……过往种种一起消失,她膝头一软,无力地跌坐下去。
“不要!”
一只宽大有力的手,紧紧架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倒下去。她的脑海中混沌一片,无助地倚靠在那个人身上,顺着他的手臂摸索到手腕,感觉到他的心跳与血流。
“咔呵啪什呀咪?”记忆的影子还没有完全消退,恍惚间,她用小时候在密教中的语言问身边的人。那个人迟疑了一阵,坚定地反握住她的手:“在下丁堪!戴姑娘,这是在六畜道的血池上,不要分心!”
六畜道……血池……
那些词汇闪现在脑海中,她终于有了一点头绪。恍然明白现在的处境,她的脚下几乎又是一滑。身边的人依然紧紧扶着她不敢松手,她咬着牙关,用力地调戏了一次。刚刚从幻境中走出,血液在体内翻江倒海地滚动着,燥热、干渴、眩晕、几欲作呕……她只想那么倒下去,永远地沉睡。
身边的人毫不犹豫地揽住了她的腰,坚定地帮她支撑住平衡,十指相扣之间,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过来。将她错乱的心跳慢慢平抚下来,让一切慢慢复归平静。他大声对她喊:“不要停下!跟着我向前走,向前走!”
身体失去自己行动的能力,她像一具傀儡木偶一样跟着他向前走着。
“我……也出现幻象了?”她撑住额角,汗水已经浸湿了蒙住双眼的丝绦,脚下狭窄的桥板隐约在晃动,腐朽的接缝处传来滞涩的声音。若不是身边的人竭力扶住她,她根本不能在如此纤细的桥板上保持平衡。
“你起初一直在念楞严咒,后来就开始用梵文说一些过去的事,再后来你已经走不动了,我只好叫醒你。”
他说的简单,戴风竹听到耳中,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密教的心法,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她虽然在招式上略胜丁堪一筹,论心性修为远不如他。方才他一时恍惚,还可以自行醒来;这一次如果没有他在身旁,自己早已经粉身碎骨了!
“刚才……我说了梵文?”她还是有些困惑。她在中原已经有些时日了,只要易容得当,没有人能看出她的真实身份。她练习了许多年,即便是身不由己的大喜大悲之下,也不会轻易说梵文。要多么深的梦境,才能袒露心底最深的隐秘呢?
忽然想起自己刚刚醒来时问丁堪的话,戴风竹有几分诧异:“你懂梵文?”
丁堪不愿让她难堪,又不想出言相骗,只好默认:“我跟着师父念经时学过一点。”
她无力地喘息了一声,苦笑:“那过去的事……你都知道了?”
刚才丁堪发现她陷入幻境,一直在提心吊胆地扶着她前行,没有专心听她说的内容,加上梵语并不精通,所以根本不知道那些细节,就含糊地点了点头。转瞬,又想起她其实看不到,索性沉默了。
戴风竹的声音低沉下来,放缓了脚步:“其实……我只是想带我娘离开这里啊……那么多的苦厄,总是要过去的……”
丁堪的喉咙动了一下,声音忽然哑了:“当年,我也是亲眼看着我爹走进来的。”
童年挥之不去的梦魇中,那个漆黑深邃的入口,随时可以把他吞没。时至今日,他方明白,那就是六畜道——是多年以前的那个垂髫幼童,苦苦等待父亲走出的入口。
两人一同叹息了,丁堪听到她的声音飘渺如丝,怕她再次陷入幻境,同时也转开了话题:“只是我们两个都有过幻象了……这样下去,真的还能过波旬魔王那一关吗?”
她听到,有微微的惊愕,丁堪没有注意,只听得她默然了一阵,话中有话地问:“关于波旬魔王……你知道多少?”
“中原一直传说,她是密宗用来试炼弟子的关卡,也有人说她借此修炼吸引补阳的阴毒功夫……禅宗和华严宗的弟子,至今还没有能从六畜道中走出的,都是败于她手下。令堂……难道不是为她所困吗?”
她低咳了一声,欲言又止:“等走过了血池再说吧……密宗的事在你们中原人看来,总是有几分诡异的。”
好在丁堪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虽然听出了此事另有隐情,但既然她不愿现在说,就不多追问了。
他们各自沉默,依然向前走着。丁堪没有松开她的手,却不再要求她念经。戴风竹想了想,还是清清嗓子,继续开口低颂。
暗流汹涌的沧溟之中,他们犹如两叶生死一系的孤舟,向着未知的方向飘荡过去,任身旁风云漫卷,潮汐翻滚。
又是一段黑暗中漫长的踽踽而行,时间变成了滴漏中落下的水滴,按照固定的速度计算逝去的生命,丢失了其他所有的内容。
他却觉得平静而安详。正如之前那么多年寺中的生活,心境如秋后禅院,天清一色,落叶尽去。而身旁那个神秘的密教女子,仍与他十指相交,没有温度的手心像一块坚冰。
最后一诵结束,戴风竹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放松了许多:“再有七八十步就快走出血池了,总算……暂时安全了。”
这一段的路丁堪完全不熟悉,她怎么说也就信了,便也有几分欣慰:“好在熬过了这一段,只是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关啊!”
手心里,那个女孩子的小指忽然又活泼地动了一下,雀跃地提议:“喂,一起走了这么久,我们都摘下黑巾,看看对方的脸好不好?”
丁堪先是错愕,脚下都几乎错了步子,接着又是好笑,以为她又有什么古怪的主意:“都走到这里了,何必多此一举?你我都不修‘眼穿’,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
她吃吃地笑了,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隧道里,有种诡异的清丽:“嘻嘻,你是不是怕我长得美貌,迷乱了你的心智?”
丁堪想了一阵,淡淡一笑:“在下修为尚浅,但还不比沉溺于皮囊色相。”
像是挑衅一样,丁堪的话更激起了她的玩心。她伸出手就去揪他的黑巾,凉凉的指尖刚一碰到他的脸颊,他就浑身一颤,想要退后半步去躲,差点从桥上跌下来。
“哈哈,你还是怕呀!”
他知道戴风竹只是玩闹,怕她做出什么出格的玩笑,索性解开了黑巾的结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