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门》浪雪

5、极难胜地

　　记忆是一条漫长的河流，尽头有一个混沌的深渊，将万千沙砾尽数吞噬。只等到哪一日流水干涸，才摧枯拉朽地坍圮，把往日贮藏倾泻一空。
　　密教中多俊颜，天生一张美艳皮囊，并为此修习驻颜之术，把斑斓的色彩留在世上，任沧海桑田也不会褪色。
　　从记忆的起点开始，她就与周遭的人一样，长着一张精雕细琢的脸，穿梭在厅堂廊榭之间，走过鳞次栉比的神龛。供养众神的油灯，灯火明灭，光线变幻不定地涂抹在脸颊上，一颦一笑杳如烟尘。
　　她不记得童年——没有过，从来没有过，第一天，她就是今日这般模样，多少年之后，也没有丝毫流变。
　　母亲有同她一样妖娆的颜色，颈上挂一串夜光明珠，发髻之间以金玉作饰，坐在明王身边，她就是最美丽的明妃，好像神龛里供奉的欢喜菩萨。母亲怀中抱着她，粉琢玉砌，花团锦簇。
　　她睁着不谙世事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人们艳羡的目光。
　　——“哼，不过是明王的药引子，有什么好骄傲？”
　　——“有本事你也去当明妃，在这里说什么风凉话！”
　　他们说另一种语言，长着不同于中土的眉眼，但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的手段，与中原别无二致。
　　后来，不知从哪天起，母亲的神色一日复一日阴翳下来，没有人的深夜，常常对她说一些奇怪的话。
　　她知道了六畜道，那个远在中原的密宗遗迹。过去的事冗长而单调，她听得无聊，母亲哀伤地叹息：“有朝一日，你一定要去那里，把娘带走……”
　　她听不懂，困倦地玩弄着衣服上的扣花。
　　密教中，很快大权更迭，旧主的亲信全部被清洗。很多熟悉的面孔再也没有出现在身边，而一些常年不得志的人，忽然挂上了得意的笑，幸灾乐祸地看着她们母女。
　　那天，娘把她关在卧室里，不许她出门。她闷了一天，肚子饿的受不了，吃力地踩着桌子，攀着窗棂想要溜出去，就在那时，门被猛地撞开了，她看到了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师兄师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
　　“哼，我差点忘了这个小公主！”
　　那是往日最宠爱她的师兄，幼时总是亲手把她抱上白象上的座椅。等她可以够到墙上的神龛，就不敢再有所不敬，在她骑上坐骑时匍匐在象脚下，与俯首的白象一样，恭迎她的驾临。
　　他一步上前来，粗鲁地提起戴风竹的衣领，把她拎到了众人面前扔在地上。她看到一张张扭曲变形的脸，发出尖锐刺耳的笑声。
　　为什么、为什么……她无助地扯着大师兄的衣角，却被她一脚踢开：“把她带到地牢里去！”
　　黑暗潮湿的地牢，啮齿的小兽被惊动，疯狂地攻击着陌生的入侵者。她惊惶地抚摸着四壁，需找出口，却只被腿上的剧痛绊倒。
　　饥不择食的鼠蚁，闻到洁净血液的味道，一拥而上。钻心的疼痛从身体各个角落传来，她几乎可以听到皮肤被利齿撕裂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上打开一扇小窗户，一个铜钹被推进来，汤汤水水溅了一地。
　　胃里灼热地绞痛着，她仿佛终于看到了希望，用尽全力爬过去，吸吮着里面的羹汤。冰冷的食物流入喉管的一刹那，刺鼻腥臭的味道刺伤肺腑，所有食物猝不及防地从胃里反呕出来。
　　她是密教的公主，何时吃过如此肮脏龌龊的食物？
　　漫长的黑暗，不知何时才能终结。她用力地咳嗽了，让喉咙在剧痛中麻木，然后再次抓过铜盆，狠狠地灌下去——她要活着！即便是卑贱地从地牢里匍匐出去，她也可以高傲地回到过去！
　　只要活着，就还有机会。
　　终于，她等来了进牢房查看她死活的侍卫。那些人不急着要她的命，也不愿她久活，只想像玩弄一直蜻蜓一样，慢慢扯碎翅膀，捅破双目。
　　这种污秽的地方，他们只派来一个最低级的小喽啰。他一脚踏进来，被刺鼻的恶臭熏得踉跄一步，厌恶地捂住了口鼻。
　　——惊诧的，那个囚徒竟然匍匐在地，抽动了一下，感觉到门□□过来的光光线，努力地抬起头来。
　　“竟然还没死？真是命大。”侍卫很不满地抱怨着，不想再走近仔细查看。
　　她的肩胛耸动了一下，艰难地抬起头来。视线是模糊的，只看到一个扭曲的人影。
　　侍卫嫌恶地想要离开，却仿佛感受得到空气里细微的变化。这个满身血污的死囚，黯淡的眸子里忽然射出了灼灼的光：“你只是个小喽啰……想不想、想不想让明王赏识？”
　　侍卫知道，这个囚犯不是常人，他果然动心，但不敢完全信她：“哼，你都成这个样子了，有本事自己先让明王赏识！”
　　她溃烂的嘴角微微一牵，笑了。有那句话，她已经成功。
　　“带我去见他……你要不要赌一把？”
　　她最了解男人的心思，知道他们的不甘与自大，她告诉他有输的可能，他就一定会拼死一搏。看到年轻的侍卫神色变幻，瞬时从犹疑变作了决绝，戴风竹微微吐了口气，筋疲力尽般地伏下了。
　　明王……也不过是个男人吧？像中原的史书里说的，四处征战的枭雄，每征服一个国家，就要原样造出一处宫殿。他要收服失败者的所有财产！
　　何况她是明妃的女儿，是智慧的象征。他若想修成，怎能没有这一剂上佳的药引？
　　竟然有一点骄傲——她是密教中最落魄的明妃了吧？衣衫褴褛，满身腥臭的污血，四肢遍布鼠蚁啮咬的痕迹，可明王依旧视若珍宝。
　　三个月后，当伤口愈合，她与明王同坐一乘白象，颈上坠一串血色珊瑚，与雪色肌肤相映成趣，明艳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