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门》浪雪

4、焰慧地

　　——“喂！”
　　一声大喝，丁堪心口被重重撞击，额头上顿时一层密密的汗珠。
　　怎么……怎么回事？
　　那个拖着他的手腕的人很不满，故意拖长的尾音有一点夸张的微颤：“呦……华严宗的人真是道行高深啊，才走了几步就懵了？”
　　他用提剑的那只手揩去额角的冷汗，眼前黑暗的视野中，斑驳闪烁着片片金鳞。应该已经进来二十几个时辰了……对一个常年苦修的人来说，时间并不久，他却觉得浑身燥热，心绪不定：“是、是我的幻象？”
　　身边的女孩子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揶揄地调笑：“你是不是要质问我是不是拿巫术蛊惑了你？——天地良心，你若是阿难，就算佛祖也救不了你了！”
　　她用嘲讽的语气调侃旧典，让丁堪心生厌恶。几番对话，他已经平静了不少，心中慢慢梳理着方才凌乱的思绪，没有再说什么。
　　一直沉寂着，那个人反而没了主意，很不满地甩了甩他的手：“哎，你这个人真是忘恩负义！要不是我当头棒喝把你叫醒，哪里由得你在这儿给我脸色看？”
　　丁堪自知理亏，加上受制于她，只好开口：“刚才我们走了多远？”
　　听到他服软，女孩子满足了，颇有几分得意：“两千四百六十五步，大概有一个多时辰，再走一点就是血池了。”
　　他在脑海中大致勾画了两人现在的位置，暗自懊恼——竟然为幻象所牵引了这么久！如果没有人叫醒，他恐怕就要迷失在六畜道里了！
　　自从遇到这个同路人，诡秘的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丁堪不是个恃才傲物的人，但对自己的修为还是颇有几分把握。连着出现几次幻象，真的与她无关吗？
　　他一向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同行，可之前跟她订下了约定，此时不好轻易反悔。
　　踌躇之间，女孩又等得不耐烦了：“咦，你又胡思乱想什么？还不快走？”她软软凉凉的手指尖，在他手腕内侧轻轻搔动着，像小蛇的信子。丁堪的手腕上一阵酥痒，一样的感觉瞬时传到四肢各处，他心里一沉，不假思索地丹田发力，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猛地用剑柄抵住她的喉管，按在甬道的墙壁上。
　　甬道里的空间狭窄，两个人并排而站已经勉强，他忽然制住她，二人之间几乎没有喘息的空隙，她微弱的呼吸吐在他面颊上，连心跳的清晰可闻：“你又想干什么？是不是每走两步就要审我一遍？”
　　女孩子的衣襟上，有庙宇中的焚香味道，却不同是中原寺院那样古朴的清香，而是花木一般妩媚的幽香。
　　他的脸颊上一阵温热，竟然是她不屑地笑了。女孩子故意凑近了他的耳际，呼吸之间又是讥讽又是取笑：“嘻嘻，你是不是对我动心了？”
　　密宗女子因为修行密教法门，多不睬中原礼法。她有意挑逗，丁堪反而放下了戒心，知道她不过是在以玩弄自己为乐，只好讷讷地松开了她。
　　他在寺中太久，少见女子，不懂得如何应付她的玩弄。那个女孩子看出了他的窘迫，嘲弄的笑也有了几分善意：“好啦，算我错了行不行？继续往前走吧。”
　　两个人默默向前走着，丁堪在心里计算着到血池的距离，耳朵里还在留意着四周发出的声音。她好像不愿意念楞严咒了，随便找出一些话来说：“喂，你叫什么？”
　　他有几分无奈，怕她又冒出什么鬼点子，只好老老实实回答：“丁堪。”
　　她应了一声：“哦，我叫戴风竹。你是哪个寺里出来的？白马寺，伽蓝寺，还是林隐寺？”
　　她连续猜了几个大寺的名字，他不想多说。她这次总算放过了丁堪，没有再多问，反而主动自报家门：“我是在密教中长大的，因为我娘是密宗的人。”
　　隐隐的，她话语后面还有更多的隐衷。丁堪只是冷冷地示意听到了，并无兴趣听更多。她轻轻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她说的每句话，都有种玩世不恭的戏谑，这一叹却是不加掩饰的落寞。刹那间，丁堪有微许共鸣——她也许同自己一样，从小到大没有什么可以倾诉的人，所以在这逼仄的甬道里，她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
　　只是……身不由己，他不能听更多。
　　她知趣地住口了，想了想，开始倒数：“一百六十五，一百六十四，一百六十三……”
　　丁堪知道，她是在倒数到血池的距离。
　　果然，最终还是到了这里。
　　传说中，血池里供养着四方恶鬼，前来试炼的人一旦为鬼魅所诱惑，失足跌入血池，就会被撕成碎片。
　　过了这一关，才有可能继续往后走。
　　“血池……没有外人传的那么可怕，只是一座很长的独木桥。底下也许曾经有毒蛇、万剑这些东西，现在肯定只剩下白骨了。”戴风竹停住了脚步，用从来没有过的凝重口吻对他讲述，“这座桥很长，前人受不了那么久胆战心惊的独行，才会失足坠下。你知道了吗？”
　　她似乎有些质疑丁堪的修为。他天性淡漠，不会像平常的少年男子那样轻易被激动，只是淡然应答了一声。和之前十几年的惶惶终日相比，一座独木桥能有多长呢？
　　戴风竹显然很不满他冷淡的反应，以为是自己强调的不够，再次提高了声音：“我没有跟你说笑话！你不会想到这座桥有多长的！”
　　真是孩子气……丁堪觉得有些好笑，但心里已经多忌惮了几分。如果真如她所说，两人同行势必比一人独行更加危险。若是其中一人失足跌下，另一个人无疑会被连累。
　　他只要她的声音，她却要他的皮囊。
　　“如果这样，我们分头而行吧。”他轻轻晃了一下自己的手腕，示意她松开。
　　少女冷冷哼了一声，又是那种辛辣讥讽的语气：“哼，你不敢信我？”
　　他摇头，在黑暗中对着一个看不见的人解释：“我已经失手过一次了，如果在桥上有什么意外，会连累你。”
　　她再次笑出了声，反而握紧了他的手腕：“要是我不怕你连累呢？”
　　不由自主地，丁堪唇角一翘，那个会心的微笑让他自己都愕然。他似乎忘了，两人都是黑巾遮目，看不到对方。戴风竹仿佛感知到了，很得意地笑起来，快步往前走了两步：“不怕啦？不怕就跟我走吧！”
　　她纤细的五根手指，忽然顺着他的手腕滑了下去，在手心里对着他的四个指缝插进去，然后牢牢扣住。
　　丁堪隐隐觉得不妥，手掌轻轻一缩，掌心里都是潮湿的。她敏锐地感知到了他的犹疑，停下来，冷笑直指人心：“你敢不敢信我？”
　　他不再说话，反而抢先一步，走到了她前面，踏上了狭窄的桥板。
　　她走在他后面，扣住他手掌的五指，犹如女箩无依，紧紧缠绕住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