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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发光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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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严寺最是秋色绚烂的季节,满树枫叶一夜赤色遍染,漫山遍野宛如一袭袈裟。秋风推波助澜时,满山浓郁的颜色起伏推宕,枫声充耳。
每到这个时节,他总会独自跑到后山去,在密密匝匝的枫海之间一坐就是一天。起初几次,带他的师兄以为他在山上走丢了,慌忙叫了人从山门一直找到大雄宝殿,最后气急败坏地把他带了回去。
后来,师父对他们说,随了他吧,个中机缘已经注定,何必强求?
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事,丁堪不由自主地微笑了。寺中的生活平淡索然,十几年的记忆厚厚一叠,一页页翻看下来,却只有重复的字句。
练武,坐禅,钟鼓交迭的早晚课……真正属于他的时光,只有秋分这几日,后山枫涛之间独自望天的孤寂。
他站在山门外面,独自沉吟了半晌,自嘲地笑了笑,慢慢走了进去。
今天山上恐怕是有事,门口没有见到迎客僧。走了两步,钟楼后面一条小小的黑影一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步追了上去,把那个不速之客挡在了钟楼后的死角里——“是谁?”
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独自站在那里,两只漆黑的眼睛看着他,既不说话,也不忙着跑开。
丁堪蹲下来,缓和了语气:“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家里大人带你来的吗?”
小男孩忽然从他身侧跑开了。他一个不注意,竟然叫他溜掉。丁堪哭笑不得,只好追了上去。好在那个男孩人小,跑起来还有些蹒跚,他倒乐得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看看他究竟要在寺里做什么。
小男孩一路上到山顶,绕过天王殿和大雄宝殿,直向着后山去了。丁堪心头一紧,喉头都干涸得绷了起来——这条路好熟悉!
心绪波动之间,眼前突然空了,只有僧房低矮的房檐,堆满枯枝,几只麻雀在上面扑棱了一阵,索然无味的飞开了。不再见小男孩的身影,唯有他的呼吸与心跳声,在天地间鼓动激荡。
是幻觉?她重重拍了下额头,颓然垂下了手。他曾以为十几年的修行足够让自己不轻易动心,原来面对这个凡尘世界,他不过是飘萍一叶。
不知所措之际,一只大手突然打在了他头顶上——“丁堪你这小子!怎么又遛出来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身后那个高大的僧人,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中,正怒目瞪着他。丁堪莞尔,立映师兄的性子,真是一点都没变,小时候初入华严寺时,他整天都要气急败坏地教训自己,转眼间,自己已经出了寺门,他还是耳提面命的口气。
转念一想,他有倏尔冷汗涔涔——立映师兄身材虽然高大,也不过是肩背比自己要魁梧一些,又怎么会像眼前这个人,几乎高出大半个身子?
“你徐伯伯来寺里了,快跟我去见方丈!”
不由分说,立映师兄拎着他的胳膊向藏经楼走去。丁堪想要抵抗,意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双腿犹如提线木偶的肢体,任凭旁人指挥。
恍然间,他看到了自己的手——一只稚嫩瘦弱的肉,指甲缝里还有泥土的痕迹,但柔软的手心里没有分毫练武留下的痕迹。
那是幼年的他。
山门外独自徘徊的小男孩,就是初入华严寺那年的自己。
浑浑噩噩的,他跟着立映师兄来到了藏经楼外,上到最顶层的茶室外面,听到里面的说话声,立映不便打断,就跟他站在外面。
是徐伯伯的声音,迟疑了几次才把话问完整:“丁堪那孩子……还好吗?本来不该来打扰寺里,但我也是朝不保夕的人,没办法带着他。”
方丈没有接话,念珠轻轻撞击着,从手指间一颗颗滑过去。
立映师兄忍不住看了他一样,仿佛在揣摩他的心思,目光一碰到这个瘦弱的孩子,又灼烫一般迅速收了回来。
他的心里空旷如野,茶室里的两个人谈论的事物,于他如隔岸观火。
镂花的窗棂筛进几缕纤细的光柱,细小的颗粒悬浮其中,慢慢放大,放大,直到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枉我们还曾经是华严寺的弟子……该放下的却一样都没有放下。丁师弟已经深受其害,我仍深陷其中,唉……”
佛珠捻动的声音终于停下了,方丈悠悠叹了口气:“徐师弟,现在能明白,也是好的啊。”
苦笑,徐伯伯的声音,滞涩怅惘:“如果我真的明白,就该带着丁堪隐退江湖,何必还要做这些挣扎?”顿了顿,他陡然提高了声音,“方丈师兄,难道华严寺就真的看开了吗?我和丁师弟放不下的事,你们都放下吗?”
面对他锋利的质问,茶室里只有久久的沉默。徐伯伯苦苦地吐了口气,揶揄中已经带出了自嘲的悲叹:“如今你也是得道高僧了,倒来开解开解我,该怎么办?”
方丈没有回答,他也不期待有什么答案似的,自顾自地再次开口了:“别拿你们四大皆空的那一套出来糊弄我,我就问你,寺里准备怎么教养丁堪?你们要是天天教他念经打坐,哪天受了戒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保管什么话都不说,立刻走人!”
方丈念了一声佛号,声音倒还是宽洪稳重的:“堪儿秉性上佳,没有辜负了丁师弟的天资,寺里自然会因材施教,佛法武艺并授,希望他有朝一日有所成就。”
茶室里发出一声讥讽的冷笑,徐伯伯的嗤鼻声丝毫不加掩饰。立映师兄仍在打量着他,被他发现时又羞愧地扭过头去。他是立字辈的大师兄,难道连一个幼童的心思也揣摩不出来吗?
“哼,我还以为你是真得道了呢!到头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罢了罢了,他有他的命,我救不了他,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方丈一直沉默着,听到他颓然地放弃了挣扎,再次捻起了念珠:“我已经叫弟子把堪儿带来了,他们就等在门外。”
徐伯伯方才情绪激动,一直在说话,没留心外面的响动。方丈的修为比他高,早在立映带丁堪过来时就知道了。立映回过神来,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示意他准备随时进去。
徐伯伯却像忽然受了什么惊吓一样,茶室里传出瓷器打碎的声音,竟然是他把茶杯打翻在地上:“什么?谁让你带他过来的?我、我不见他!”
立映师兄很惊愕,竖起耳朵等着听里面的情况。方丈却并不诧异,一颗一颗把珠子数过去:“他只是个幼童,你有何惧怕?”
徐伯伯的声音嘶哑,不愿提起的回忆压迫着他的喉咙,,唇齿的启动都举步维艰:“你不知道……我们在外面等着他爹出来,十九天过去了,什么消息都没有……他一直盯着我,问他爹为什么还不出来……”
“他就那么盯着我,两只眼睛里都有火。他肯定是恨极了我,问我为什么没拦着他爹……”
方丈默然了很久,最后一叹:“如果徐师弟坚持,老衲也不勉强了……诸事随缘吧……”
他声音浑厚,那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出来,是刻意叫立映听见的。立映心下明了,连忙拍拍丁堪的肩膀,悄悄把他带出藏经楼。
时间的线轴被飞速地拉动着,从前在寺里的日日夜夜,尽数重演。晨起,早课,练武,诵经……他慢慢从山门外徘徊的那个懵懂少年,长成神情萧索的青年,冷眼旁观,看着寺里这些年来暗流汹涌的变动。
——原来,他一直只是个旁观者。
寺里的人永远对这个俗家弟子另眼相看,每次见到他总有种艳羡与怜悯相交杂的神色。
方丈与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亲自传授武功与佛法,从入寺那天起,他就注定有朝一日有所成就;但华严寺倾尽全力培养出的得意门生,难道不是为了那个人尽皆知的目的吗?
第一次被关进黑暗密闭的禅房中,眼前和心中幻象纵横,妖魅流窜。周遭万籁俱寂,没有声音可供辨认。惶恐、无助、怨恨、绝望……他紧紧咬住嘴唇,妄图用默念佛号驱逐种种邪念。短短三天,仿佛有一生那么久。房门被打开后,刺眼的阳光射进来,他精疲力竭,脸色惨白,下唇几乎被咬烂。
“丁师弟果然资质过人,这么小的年纪,就可以挺过三天试炼。”
试炼的时间缓缓延长,他开始熟练于控制自己的肢体心绪,即便是最后一刻饥渴交加,也可以心下清明。
寺里寺外,人人都在议论:“从前是丁堪他爹,然后是徐冉,俗家弟子都一窝蜂地跑过去就算了,现在连立映也去了,难道华严寺不怕一败涂地吗?”
他听见了这些流言蜚语,安之若素。日复一日孤寂的修行,已经让他习惯于物我两忘。
离开华严寺的前一晚,他和方丈在藏经楼的茶室里,整晚对坐而谈。
师父多年来让他研习经文义理,师徒二人一直是梵语相对答。这一晚,方丈却对他说汉文。
“堪儿,这一行的成败你能否放下?”
他双目低垂:“诸法空相,弟子不必妄执。”
方丈却无心考量他的佛法修为,沟壑纵横的脸上,有种为往事所桎梏的怅惘神色:“唉,你我皆未成佛,放不下又怎样?若是丁师弟当初放下了,也不会有今日的你了。”
他没有答话,心里还是好奇的。关于父亲以前的事,师父很少对他提起。他不主动问,也是想知道的。
“‘六畜道’一开始,是密教组织用来惩戒弟子的场所,尽头有波旬魔王把手,擅入者杀无赦。密教多诡异淫邪之事,‘六畜道’只是其中之一,不足为奇。大乘诸宗,也不必和密教中人多做纠缠。但百年前,一个华严寺弟子私入‘六畜道’,试炼自己的修为,最后有去无返。从那之后,禅宗数位高僧依次前往,无一人全身而退。”
“这样一来,‘六畜道’倒成了成佛的捷径,一时之间,佛家弟子如过江之鲫,纷纷前往。直到白马寺的四个长老一同进入,全军覆没,白马寺一蹶不振,众人才有所忌惮,去的人慢慢少了。”
“这些年,密教中人屡屡来中原传道,四散谣言,借此讽刺大乘不过是空谈法道的皮囊,论修为敌不过小乘。‘六畜道’才重新被人提起来,丁师弟……也才会冒然前往。”
丁堪漠然听着,双目之中,映着一星烛火,岿然不动。
方丈悠悠叹了一声:“这件事,一开始由我华严寺而起,自然也该由华严寺终结。立映虽然年长于你,修为却远远不及。此番他已经败了,只盼你能将他带回来。”
香炉里的烟霭,袅袅升起,他眉眼的线条宛如石雕,任风云巨变也不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