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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垢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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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堪用力呼了口气,试图将胸中的郁气涤荡开来。华严宗的修习法门,必须摒弃一切受想行识,身外之物皆是魔障虚妄。六畜道本就是密宗魔道,如果修为不够,就会受到幻象迷惑。除去他修行多年的“通听”之术,眼中所看、鼻中所嗅、四肢所触都不能相信。
传说,六畜道内,四壁都绘着地狱变相、魔女妖娆,定力不足之人便会心生邪念。所以他才会黑巾蔽目,以免受其诱惑。
……这个人,会不会也只是幻象?
“喂,你怎么不说话?”
那个人有点急躁,把他的手举起来晃了晃。丁堪下定了决心,不能再跟她纠缠下去,猛地一甩她,想要抽身离开。
小小一个动作,他已经用上了七八成的功力,本来以为当即就可以脱身,没想到她的手同样一紧,两人的指骨之间都是一声脆响,片刻之后仍旧僵持不下。
她的武功……要比自己想象的更高。来不及多加思索,丁堪反手一转,内劲凝结在指尖,反扣她的脉门。
他的内力,来自华严宗精深厚重的大乘门法,尽管年纪尚轻,已不是泛泛之辈可以匹敌。这一招,他几乎用上了十成的功力,势如破竹地发力。
那只纤瘦冰冷的手随之一转,在他陡然用力时剧烈地一颤,勉为其难地接下了他的攻势,依然死死抓紧他的手腕。
她甩不开的手,好像这些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丁堪背后一凉,那个念头冒出来时,他的背脊登时冷汗密布——如果,她真的只是幻影,莫非自己此时已经深陷其中?
“你到底是谁?”
那个人迟迟没有讲话,呼吸声也悄然远去,只有一只手还在禁锢着他。没有任何声响可供辨认,丁堪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慌乱,不得不开口想问,逼迫对方发声。
如果她是幻象,而自己和她言语相应,只会在这个陷阱中越陷越深。但他苦修“通听”之术,唯一可以信任的就是对方的声响,
沉寂……对面没有任何响动,空气宛如凝滞,胶着了他的呼吸。他的胸口被这种绵长的死寂压抑着,肺叶慢慢变作一尾干涸濒死的鱼,每一次翕张都精疲力竭。
是幻象……真的是幻象?
他猛地甩了甩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会的,绝对不会!之前听到的声音不会有错!
他的口舌之间干燥得可怕,一时间干涩得不能发出一个字词。没有自己的脚步声,没有任何人的呼吸声,只有血管被血流飞速冲刷着,四肢滚烫,蒸发掉皮肤上所有的水分。
——“哈哈,你是修‘通听’的呀!”
对面忽然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凝固的沉寂被打破,他灼热的五脏六腑顿时冷却下来,奔腾的血流也回归平和。
原来,她是在故意试探自己的武功路数。
他到底是晨钟暮鼓中长大的,不易嗔怒,知道对方只是个同路人,他不再追问她的来历,索性略过这个关节,继续向前走去。
手腕被什么牵绊着,她竟然还不松开。
“放开。”他冷然开口,丹田之处暗暗酝酿着第二次发力。
那个人却像故意气他,成心拽着他的手腕晃啊晃的:“你继续往前走啊!管我做什么?”
丁堪甚至觉得有点好笑,眼前的黑暗中有一星火光,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彻触’?你是修密宗‘彻触’之法的?”
他修习“通听”,就是可以不被无声所惑,纵然眼前幻象陆离,也不会听到任何乌有之声。华严宗的弟子,还有不少修“明视”或“净嗅”的,都是依靠六根或六境中的一目,抵御外界的种种诱惑。“彻触”之法,因为需要肌肤之亲,违背中原礼法,少有人修行。只有密教中人,无所谓礼教,才会热衷于此道。
怪不得她不肯放下他的手腕。原来她也惧怕,在这漫无尽头的黑暗里迷失心智。
丁堪心里好奇,密宗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不愿与她多说。他想自顾自地往前走,却担心她故技重施。她的密宗功夫,随时可以龟息闭气,那时他不能判断虚实,不停地质疑,迟早要把自己逼疯的!
“那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她仿佛又洞悉了他的心思,收起了玩笑的语气,以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要求:“我不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但绝不会打扰你要做的事。这一路上我们必须要结伴同行,只要你不打断我的‘彻触’之法,我就会一直发出声音。”
乍然一看,还真是公平呢!
丁堪冷笑了一声。六畜道本来就是密教中人一手炮制的陷阱,他要做的事,和任何旁人都无关,凭什么要和她做这个交易?
“嘻嘻,你也可以不答应啊!我是不会放开你的,那时我一旦龟息,看看咱们两个谁要先疯掉呢!”
她忽然凑近了丁堪的耳际,温热的气息打在他面颊上,他下意识地猛退一步,撞到了背后的墙壁:“何况……你们显宗的人,对六畜道的了解,怎么比得过一个真正的密教中人?”
他的喉头一耸,当即这被这句话戳中了软肋。
若说华严寺里教给他多少关于六畜道的事情,实在是屈指可数。日复一日的苦修,仿佛只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究竟该怎样破解六畜道中的机关,华严寺里其实无人知晓。
如果能有一个密宗的人指引,他的把握将会大上不少。
他过惯了寺庙中清净孤寂的生活,并不喜欢和旁人有什么接触。有外人同行,势必会影响他摒弃杂念的守一心法。
“你要做阿难,怎么知道我不是摩登伽女呢?”
听到她再次开始闭气,那种凝固了一般的沉寂陡然被放大,丁堪不愿再与她纠缠下去:“可以了!走吧。”
那个女子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犹如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拽着丁堪的手腕,抢先跑到她前面去了。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啰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她不再多说,低声开口,悠远而沉郁的声音,念起他最熟悉的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