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门》浪雪

1、欢喜地

　　走过第五个转弯时，丁堪深深吸了口气，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右手如傀儡一般板滞地敲击着剑柄，发出滴漏那样机械的声音，借此提醒自己，甬道内的时光还未静止。
　　挡住双目的黑色丝绦紧紧绑在颈后，早已被涔涔的汗水浸湿了，和皮肤摩擦时发出细不可闻的滞涩声音。在死寂的甬道里，那个声音却被放大成尖锐的巨响，刺入他的耳膜时，甚至有一点辛辣的痛。
　　从进入甬道以来，已经七个时辰了，距离第六个转弯还有七千三百零四步；走过之后，就距离终点不远了。
　　他背脊忽然一凉，意识到自己恍然停下了脚步，手心里的冷汗瞬间几乎就顺着剑柄流淌下来——在这条冗长的甬道里，最可怕的事莫过于停止。连续十几个时辰的黑暗与寂静对他来说不过是信手拈来，一旦触犯这个禁区，二十几年的苦修都可以毁于顷刻！
　　脚下一旦恢复了他习惯的步速，手心中的冷汗也慢慢风干了。还好，时间并不算长，没有超出他的控制。
　　在不谙世事的年纪里，师父就对他说过，多少进来这里的先人，并不是死在了波旬魔王手上，而是败给心魔作祟。在漫长的无明中踽踽独行，若是没有足够强韧的心智，只会歧念丛生。
　　自从三十年前，华严寺玄诸法师独自进入甬道，再也没有出来，六畜道的阴影就宛如蛛丝，不死不休地缠住寺中的草木梁柱，无人可以逃遁。
　　他是八岁那年才来到寺中的，多少个春秋代序，这个梦魇，也一样压在他心头，挣脱不开。
　　第一步踏入无边的漆黑之中，他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相比之下，见到波旬魔王后的那场生死未卜的决战，也全然失去了重量。
　　眼前的黑暗中，渐渐浮起一些过往的片段。丁堪心中一凛，连忙吐纳几次，让丹田之内真气鼓动，屏退了诸多思绪——刚才的错误，他决不能再犯第二次！
　　听到甬道里再次回响起自己板滞的脚步声，他紧握剑柄的手指略微松开了些。七个时辰没有停歇的独行之后，往往不能再信任一切视听味嗅。丁堪的耳力，却是天赋异禀与后天苦修造就的杀手锏，无论眼前出现多少幻象，他都可以靠着耳中所听辨别真伪。
　　要是没有这样绝技，师父也不会让他在如此年纪就冒然前来。
　　当那个异样的脚步声撞击在两侧狭窄逼仄的墙壁上，向着深邃的远处飘散开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回剑刺去——就是现在了吗？！
　　剑锋寒气四溢，挽起那个剑花时，剑刃甚至在墙壁上擦出火星迸溅。他耳端微微一动，分明听到背后那个人步法移动的微响，剑尖却刺向了虚空——这狭长的甬道仅容两人并肩，若是那人从自己身边逃遁，他怎么会感觉不到？
　　背后有微弱不似常人的呼吸声，丁堪心中电光石火地一闪念，忽然明白了什么。
　　密教中人，本就擅长闭气缩骨等诡异功夫，这里已经是波旬魔王的禁地，遇到他们也不足为奇。只是走到这里才碰见第一个护法，让他不由不心生疑虑。
　　剑锋直逼声源之所。丁堪细细辨认着细如蚊音的声响，想从中揣测出对方的武功路数。师父曾经无数次地告诉他，进入六畜道以后，受想行识都可能为外物所欺，他天资异常，唯有耳中所听可以信任。那个人的呼吸招法，却像明晰他所长，没有丝毫破绽。
　　丁堪后肩分明已被衣袂拂过，但又是一剑刺空。他生生收住了喷薄欲出的攻势，屏住呼吸站定了，凝神辨认那个人的位置。
　　按照对方的呼吸轻重，他应在五丈开外。自己惊鸿度影的一剑，他竟然可以跃开五丈之远，那样的轻功，怎么会是人间所有。
　　他暗中吐纳，最精纯的内劲已经贯穿剑锋，只待时机成熟，就可发出致命一击。
　　——“咦？”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对方有几分惊讶的声音赫然在耳边响起。若不是生性冷静，及时按捺了体内攒动的真气，他的最后一击几乎破茧而出。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其中的诧异不像刻意为之，而她，不过站在半尺外的距离，哪里是五丈之外！
　　丁堪不敢贸然答话，只能屏息凝神，仔细听她的一举一动。
　　“是显宗的人？哼，我说是谁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听得真切，那个女子就站在自己身边。但是……她的呼吸吐纳，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微弱飘渺，若有若无。如果听声有错，她的手总不会错吧！那只冰冷的手，手心柔软滑腻，一直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宛如初生的幼兽湿漉漉的手爪，指尖勃动的脉象都依稀可感。
　　丁堪自小长在寺中，从未与一个女子有过这般肌肤之亲，那种异样的柔软与光滑加剧了他心中的疑虑，一半谨慎一半窘迫，手腕上微微使了点力，要从她的束缚中抽出。
　　不想，她却不肯撒手，五指箍得反而更加紧了，湿凉的指尖敲打在他的手背上：“喂，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二话不说就打？”
　　她的声音生脆，语气里有种桀骜而戏谑的轻松，不像是对敌手的质问，倒像友人之间的调笑。盘桓在空旷的甬道里，震荡的回声灌入丁堪耳中，更加诡谲。
　　不可能……自己的耳力不会有错！她的呼吸声远在数丈之外，说话声却近在咫尺！唯一的可能就是……此人修习了密教的内功法门！她是密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