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忠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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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忠孝
——行香子——
苏弦近些日子很少呆在坊子里，苏落很担心的问他，哥，你忙什么怎么我都不知道呢，我担心的。苏弦每当此时都会抚着苏落的头发说，小落，哥哥做的一切，都是想要你幸福。苏落躲开他，说十年前，我就不懂什么是幸福了。苏弦说，起码，我要你以名门苏家大小姐的名义，风风光光的出阁，离开栩晏。苏落哼了一声，说哥你变了，你怎么如此名利。苏弦堪堪一笑，道，不是我变了，而是我活在如此境地，别无选择。苏落低声问，那易府，我们怎么办？苏弦一皱眉头，说，血债血偿。苏落说，那易殊呢？苏弦怔了半晌，问你真的那么在乎他么？苏落点头。苏弦说，出了栩晏，哥给你一定找比他更好的人，可好？苏落不语，拿出阑珊结子，说，那除非你帮我找到邓天。苏弦问，易殊有什么好？苏落浅笑，也许，他就是邓天。
苏落说，哥哥，上一辈的仇怨，你放过易殊易桑可好？苏弦皱眉，苏落又说，师父说过，天地万物本是同根，我们体肤受之父母，他人亦是如此。我们有丧亲之痛，他们也有，若论冤冤相报，因果循环，又有几生几世我们才能完结呢。倒不如罢手吧，毕竟事去多年。苏弦一声喝断，厉声说你在枫谷十年究竟学了些什么？权术阴谋机敏手段，你学了几分，琴诗书画诗酒花茶你又花费了多少工夫？苏落昂首说，我是苏门之后，自然不会去学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苏弦微微愠怒，说，那不叫见不得人，而是生存的手段！
此时张尘进了铺子，笑道，碧姑娘，芸仙子差我来送信了，苏落写过张尘，看那红笺小楷，写道是：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苏落知道是芸仙子占了一卦，至于其间深意，只能在日后可知了。那信笺上飘出了淡淡的幽香，茉莉香。
——蓦山溪——
枫谷，林间古道。崎岖遥指宴山亭。
宴山亭上，白须老人静心抚琴。古道上一声又一声的脚步越来越清晰，异常沉重。脚步中似乎暗藏了多年的积怨，正一声声召唤那死去的冤魂。不知怎的，生气昭然的枫谷蓦地一片死寂——鸟无声兮山寂寂。空谷一声古琴回音，荡绝响。
老人说，你妹妹回家去了。来人冷冷的看着老人如柴的手指，说，您到底都教会了她什么。老人将手藏进飘飘广袖，说，既然你来问我，那边便是她都学会了。老人看着年轻人的玉笛，说，弦儿，你们都还小，还不懂得什么叫做仇恨。七爷，也就是苏弦问，毁了我一世的幸福，毁了我的家，难道这些都不足以成为仇恨么？老人一笑，说，家与国比起来，何其渺小哉。苏弦说，恨便是恨了，与江山何干？江山所拥，无非天下百姓。百姓愁苦，与国家无关么？老人说，弦儿，有件事，我追查了十年才知道真相。
苏弦沉默了许久，说，十年音信两渺茫，小落对我说十年渺茫，这渺茫二字可否就注定了无处可寻呢？老人拨了下宫弦，说弦儿，你和小落一样，自以为拥有刻骨的仇恨，其实你们是被世间假象束缚了，逃脱不得。苏弦问，你十年追查，明白了什么？
十年前，苏门惨案。苏家一脉被判满门抄斩，但行刑时少了一个老人和两个孩子，如此明显的事实，世人皆看在眼里，帝君又怎能不知？只是说老人与孩子在狱中染疾身亡，不再追究。苏家的家产被封存起来，从前的苏府换上易府的门匾，从此栩晏坊里的人避而不谈那通蕃卖国的苏家一个字。于是苏字，就成了栩晏坊里最大的忌讳。当年的苏门案举国惊动，但是这种悲痛在几日之间就被压制的悄无声息了。
老人说，其实帝君说过要见你们兄妹，见面后他自当亲自谢罪。谢罪？苏弦冷笑一声，说人都已故，谢罪何用？老人说，真相大白。
苏弦辞了老人，下山去了。彩云低近山之隅，陌路楼头杨柳。群松之间暮霭，一片绯红。早在许久之前，苏弦曾在这山林间临一泓清水吹弟子，悠悠。那天苏弦在枫叶上写了几句诗：雾伴群山红日松，流转溪水几重峰，彩云映舞仙人路，杨柳青青玉笛声。这片叶子老人一直留着，有一日苏落瞧见，便续了下去：仙猿啼暮三千界，游鱼含朝十二峰。白玉楼头千层艳，日落西山锁芙蓉。老人说，这些年来联系着兄妹二人的便是这一片枫叶了。
——玉蝴蝶——
杜若埋头在一堆又一堆的草药中，岳夙芸帮着杜若讲各种草药分门别类，说杜若你真的要走吗？杜若淡淡的说，来这里，等不到陶公花，那么我走又有何妨？岳夙芸定定的看着杜若说，我给你卜过卦，你忌远行。杜若微一冷笑，道，我不远行，便是千里念行客。岳夙芸叹了口气，说小若，你从小就这么固执，天命不来，你终究不肯相信。
杜若将一壶药放倒一边，说芸儿，这是我最后一次渡枫。岳夙芸说，渡枫秘术，我是一直都不肯学的，师父说过，伤人三分须得先气分损己，是绝对的弊。杜若说，可是八分自伤却能救人二分啊。岳夙芸放下手中的药，说小若你当真如此天真，世界是自私的，你一定要懂得啊。杜若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岳夙芸说，阿碧要上京城了。杜若微诧，去那地方做什么？岳夙芸说，去为她日后的生活而努力。杜若心有不舍，问那她多久能回来？岳夙芸一笑，道，那这么说，你便是不想走了？杜若白了岳夙芸一眼。岳夙芸接着道，其实陶公花就马上就要找到了。杜若忙问为何，岳夙芸说，此次阿碧入京，整个栩晏都要翻天覆地。
翻天覆地，真的吗？等了轮回中的陶公花这么多年，终于要见到了吗？杜若自沁园回来后，便是闷闷不乐，眸中闪烁的，是一生的疼。岳夙芸弹指一挥，一只蝴蝶飞落在杜若眼前，杜若将它捧在手里，有一种温润的冰凉从手心荡漾开来。杜若说，这就是你一直带在身边的玉蝴蝶？岳夙芸一笑，笑的几许暧昧几许神伤，说它就像你的陶公花阿美的金凤钗阿碧的阑珊结子一样，因为一样东西，苦苦追寻等待着一个人。杜若说，你算上一卦不就什么都知晓了？岳夙芸将玉蝴蝶捧在手心里，说，你应该明白，医者不自医。
玉蝴蝶，展翅艳丽，无从蹁跹舞，谁的哀叹，在振翅间悄然幽咽。
——御街行——
京都临安城。终于，来到这里了呵。车夫驾车入了城，寻了处客栈便安排苏氏兄妹歇息。京城繁华不可比拟，车如流水马如龙，处处花月春风。苏落一路上都握紧了阑珊结子，因为她能感受得到，邓天就在这临安城。十年了，我等不到你，总还可以来寻你的，邓天，邓天。
来了京城才知道，栩晏坊实在太小了。宽敞明亮的大道比栩晏坊那蜿蜒的巷子气派得多，一切也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这里的人神情都是匆匆忙忙，苏落看得透不过气来，在栩晏，大家的日子过得舒适安逸，这里真真是太复杂，就连当年枫谷学艺重重考验之事也没有如此紧张。不知是这帝都的空气都在紧张着，还是苏落的心里在紧张。这十年一别，任凭在大道上四处张望，望到了邓天，也很难认出来了。所以天意宿命，就听由天意去罢。
苏弦这一路都很沉默，心事重重，双眉紧锁。苏落一脸不高兴，说哥哥你愁什么，像个十足的怨妇表情，这眉头啊，任是春风吹不展。苏弦摸了摸苏落的额头，说小落，你想过没有，这次我们入京很可能有来无回的。苏落轻笑一声，说哥哥，十年前我们本该死了的，十年后我们再归于天际，还赚了这十年光景，何怨之有呢。苏弦闻言，苦笑，原来他枉为人兄，竟不如妹妹想得开。是啊，赚了这十年光景！可是这七年，所有的痛苦、怨恨、哀伤、牵念，无时无刻不萦绕在他的心头，复仇的担子，苏门的清誉，都压在他苏弦的心头。当年他才八岁，如此瘦弱的肩，竟能扛起这千斤重。十年，何尝不是一场哀与痛反复的纠缠。十年，深刻入骨流入血液，教他苏弦已无法躲闪。
朝中众多大臣不知怎地，闻苏家后人上京，纷来探访，皆被苏落拒之门外。理由就是当年苏家有难，你们一个个袖手旁观，如今也没必要来说什么场面话了。苏弦也并未说些什么，任由妹妹做了。
推开窗子，街市喧嚣，这些才是人间景色呢。苏落歇到傍晚，说哥哥我好想出去玩呢。苏弦笑说，我还不知道你，你无非是想探听邓天的下落。苏落抿嘴一笑，苏弦又道，这偌大帝都，最该去的就是烟雨西湖，咱们找邓天还来得及，邓天在帝都是个神话。苏落不解，苏弦说，没有人能征服他，他有旷世奇才，偏不安心读书，帝君还特地召见他很多次，他游戏功名，任是帝君也奈何不了他。苏落喜道，哥哥你知道吗，这才是邓天，只要他愿意，皇帝老子算什么，颈上头颅又算什么！苏弦看着妹妹，说，和你还真像呢。
小落，如果你愿意，哥愿意不择手段夺来天下，把世间的一切都送你。
哥，我只要你们，永远都在我身边。
——满江红——
这里，便是皇宫了啊。金碧辉煌雕栏玉砌锦毯金柱，宫阁楼台歌舞升平。苏落和苏弦就这样到了帝君前。侍卫们也有几个惊诧他们为何不目光流连这黄金屋宇，不观瞧这琼楼高殿。其实他们不懂，苏弦没有这个心情，而苏落早已淡漠了。枫谷学艺时，师父曾教导她万物皆虚幻，大道本无形，惟感情最真，却是一击致命的杀人利器。
帝君高高在堂，坐于龙椅上，问，见天子为何不跪？苏弦说，苍生平等，便可不跪。说着携着苏落一步步向帝君走去，越走越近。帝君起身拍手道，苏卿之后，果然是铁打的骨头。苏弦冷哼一声，说当然要比瘫坐在龙椅上听信谗言的行尸走肉强得千百倍。此时，苏氏兄妹离得帝君更近了，侍卫们纷纷上前抵住兄妹二人。帝君遣退了侍卫，说你们既然来探寻真相，就不要把我当做一个帝王。苏弦听了这话，眼神中闪出一丝异样。苏落微微一笑，说你以为你是帝王我们就会怕了你，该说的不敢说么。帝君惊异，说好一个苏航之女，只是……跟他像得很呢。苏落气道，谁？我父亲？苏弦说，还请明示我兄妹，当年为何要抄我苏门？帝君取出个匣子，说苏公子自己且看过，一切便能知晓。苏弦与苏落对望了一眼，接过匣子。帝君一拂广袖又回到龙椅上。
帝君还很年轻，三十多的年纪。苏落走上去扯了扯他的龙袍，说就凭它，就要四海臣服于你？帝君来了兴致，便问，因你看怎样？苏落坐在帝君旁，手指殿堂之下，说，四海天下所归，民心所归。除暴政，严法令，仁而不纵，严而不苛，可致天下万乘。帝君心中一动，说，苏小姐这番言语神态，当真是指点江山。苏落轻笑一声，看向苏弦。苏弦的神色越发难看了，他的眉，似乎要拧到了一处。帝君又说，几日前也有一个人在你这位置，手指南方，他说若治天下，先治黎民之心。苏落说，如此贤才，何不重用？帝君说，他视功名如尘土，睹利益如灰烟尔。苏落说，他若当了这臣子，便不能与你平起相交，抑或者他生于名利富贵家吧！世俗之人，有几个不去追求的呢。帝君笑说，好聪明，所以他是我帝都中的传奇。苏落怔了怔，惊闻，你说的是邓天？帝君颇为得意，说看来他的确身负盛名，连苏小姐也听说了。苏落问，陛下，可否让我见一见他？帝君说，他午后便来。苏落听了心中抑不住欣喜，向帝君行了个万福。
帝君笑了，说可惜你不是男儿身，否则我定要封你官位，助我兴邦。又可惜不能纳你为妃，共享天下。苏落小说陛下，你不能用我纳我，无非是我爹爹有个卖国的罪名。帝君皱眉，说不是这样的。苏落闷哼一声走到哥哥身旁。此时，苏弦怅然若失的看向高高在上的帝君，不知该言何是好。帝君走下来，将手放在苏弦肩上，看着苏弦。苏弦也看着帝君的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清澈正直而不可侵犯，这便是他坐镇天下的威严所在吧。苏弦跪拜在地，行了个君臣大礼，说，谢主隆恩！苏落愕然。
帝君扶起苏弦，说苏公子请起。苏弦说，对不起，我误会了陛下十年，恨了陛下十年。帝君傲然一笑，说难为苏公子十年日月，对我常常挂念。苏落拿过匣子，里面有一封谏书，她认得那苍劲有力的字体，是父亲的。
臣苏航拼死上谏：是时蛮夷纵世，边陲势弱，无与抗敌。其蛮夷所惮二人，武者程元帅也，文者臣也。君失其一，如失一臂，则蛮夷群起而攻。建国未至一甲子，天下归心，尚可待也。历朝历代取和亲之策，安抚之计。今臣上书陛下，非攻而和治，保得天下十年太平。十年治世，若得商君佐之，越君辅之，蓄养兵力，修城池千里以为固。至盛世，剿蛮夷如覆手尔。
那时候，帝君年轻气盛，数次欲亲自皮甲挂帅，对于和对边荒之策极为不满，于是苏航下定决心以死上谏，帝君年少登基不久，是不能没有苏航这样的忠臣辅佐的，于是派使节行使边荒，问其所需。使节回来，帝君忙问何索，使节便将蛮夷的意思呈了上去，译出来便是：“断文臂，久和亲。”蛮夷也不是不知汉家的用心，既然文将苏航死了，那十年治世，也未必盛极。十年帝国蓄力，蛮荒铸铁骑兵甲，到时候这天下之势，不可同日而语了。
苏航忠心可昭天地日月，帝君如何能斩？于是苏航再谏，说一旦罪名定为通番卖国，便可满门抄斩。帝君煎熬了几日，终于以长远为重，允了苏航。
是年四月，苏门案。长安公主和亲。
——关河令——
三月前，帝君平定天下，八荒一统。四方蛮夷首称臣，岁岁纳贡，相约永不相侵，世代交好，互通文化，往来通商。
匣子里装的，还有一道圣旨。是待河清海晏之时为苏航一家平反昭雪，追加国葬，铅迁墓皇陵，追封苏航为永靖王，世袭罔替。苏航之后，跪于大殿之上，相拥而泣。
原来父亲是这样的人。为了天下苍生，为了解救百姓于水果，竟然肯舍得满门性命。为人臣子做到如此地步，也是极尽了。平反，这是苏弦从没有想到的。苏弦难免要问为何易府如此快地搬到了苏府原址，又为何有个隐秘的祠堂。帝君笑说一切不说是我的安排，掩人耳目罢了，也难为了易家人。
也是如此，苏航被定为死罪的原因，朝中大臣三个月前才知晓，一时间也对帝君释怀，对苏航喟叹不已。但十年前的这一决定，却使得当朝大元帅程衡愤懑辞官，远走他乡去。待帝君差人将当年内幕与平反消息一并捎给程衡时，却得知程元帅早在几年前患疾，抱恨而终。帝君怅然悔恨，却无从安抚。程衡辞官后的隐居之处，是苏府故地，栩晏坊。
程衡元帅精熟兵法，行军用兵之道诡奇锐利，不战则已，战必胜。麾下之兵所向披靡，被誉为开国以来第一军。元帅为人耿直，与苏航交好，同僚是以，知己是以。在朝同为臣子，在野同为庶民，达人知命复何忧？程衡之子程琰学习用兵之术，不让乃父。平定蛮夷时挂帅，立下汗马功劳。然而程氏女，却远离了父兄的庙堂之高，随父亲一起留居栩晏坊。如今，已是位亭亭玉立的美人了，打点自己的酒肆，栩晏人皆呼她一声：玉老板娘。
伫听寒声，云深雁无影。是一场关河冷落，匆匆辛苦，但为家国。帝君宣旨，昭告天下，封苏弦世袭永靖王，封苏落为永安郡主。并传召程琰、程玉二人。程玉不日便上京来。倒是苏弦见到程琰，兄弟二人一番欢喜。
这十年积怨，便由那一纸诏书，化为义胆忠肝。其实帝君是很幸运的，苏弦承父志继父学，程琰将才，更是不让乃父。虽他二人年纪尚轻，但肯听同僚建议，再几经磨砺后，定成治世之能臣。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忠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