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三章——缘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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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在他身后，一股酸甜苦辣的杂陈滋味涌上来，想着，我终于等到了他。他有星星一样的眼睛，笑起来像是春风般和暖，他就这样站出来，提起我的满腹委屈，举重若轻。
“那个，大侠，还是我来提水吧！”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想来想去，还是叫他大侠比较妥当。
“大侠？”他放下桶，抿着笑意回头来看我。
我想，莫不是这个称谓太过普通？还是他觉得我没有诚意？虽然我先前脑海中闪现出“恩公”二字，然则这未免显得过分老了一些。再则，若是来些“以生相许”的客套话，未免又太虚伪了些。一是我这一小道姑，若不脱了道籍，许给哪个都很违背伦常；二是他又如何看得上我，这不是平白给人添了负担？
我的大脑正在各种称谓和意义中来回拔河，没曾想，他已经走到我面前，大约是脑袋承不起那么大的负荷，我一时有些眩晕。
“你在那前厅外偷听了那么久，竟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拍拍身上的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顿时后背升起一阵阵凉意，他必然是那几位仙人中的一位，然而我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他却如此清楚知道我的动作，那厅中应该无人不知我那作墙角小人的模样。如此说来，师父必然也很清楚。我吞了口口水，师父那万年寒冰的模样没有任何阻碍地扑面而来。
他见我两手握在一起扭来扭去，快要生生将手指做出些人体极限的姿态来，怕是要亲眼目睹什么人间血腥，转过身复又提起那水桶，问我道：“你这水是要提到哪里去的？”
我连忙跑上去。人家在那里不怕我的各位师兄师姐记恨，为我喊了两嗓子，又知道我那偷听的事儿，现下还要让人家帮忙提水，那未免太不识抬举了些。我抓着那桶柄，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低着头说：“大仙，您金贵之躯，还是我来干这活吧，况且本来就是我应做的。”
他听了那“大仙”二字，提着水桶的手抖了一抖。我趁着他抖着的间隙，一用力，那桶又恢复了由我掌控的状态。
他于是顺势把手背到身后，跟着我进了那杂物院。
“你是这瀛虚观中的弟子吧？”他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时不时还要被脚下伸出些的木板子，木盆子，扫帚，烂桌子椅子绊到。
我心里暗叫不好，这瀛虚观虽然比不得天界，然则也还是个听着高尚的名讳，这观中各处无不彰显着瀛虚观的气质品味，即使是那一草一木，也仿佛沾了仙气，高人一等。只有这杂物院，就很格格不入，今日却将这仙人带到此处，不仅坏了仙人的兴致，更是破坏了我瀛虚观“观中之极”的美名，而这破败的名声看来还会被带到天界，影响太坏了。
“大仙，这里乌烟瘴气，怕熏坏了您的贵体，您还是快些出去吧。”
他听了我的话，似是想了一想，便往那院子门口走去。我长舒了口气，这口气才舒了一半，就见他掏出块帕子，擦了擦院门的门槛，席地坐了下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他叉开两腿，拿一只手撑着头。
“小的是这瀛虚观的弟子。”我见他没有走的打算，前头被浔道打的那一掌伤得不轻，便也找了个破凳子坐下来缓一缓气，实则也确实想和这位公子多说说话。
“那你怎么一点法术都不会，白白吃了人家一掌？”他很怀疑我的回答。
我想，要是我走出去自称是瀛虚观的弟子，怕是瀛虚观的人还没灭我的口，众多想要得道成仙的痴迷者也要先用口水将我淹死。然而我并不想将师父的原话全盘托出于他，这会损了瀛虚观高不可攀的形象，我更不愿见的，是他也同别人一样，将我看做这世上最可怕的魔物，从此不再正眼看我一眼。
他先头帮我，是不了解内情，若是他了解，又会怎么看我？
我不敢想。
“我身体不好，练不了功，所以就做做这些杂役活。”平生第一次撒谎，手心都微微湿润。
“哦。”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我担心他是不是发现了我的谎话，忙想着找点别的说辞来扯开话题。低头看着被自己捏皱的衣襟，想起前面他替我解围时的话，有了主意。
“大仙，你前面说我的衣服上有毒，可是真的？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他从那思索中被我硬拉出来，听我这问话，“哈哈”一笑，点着头说：“有毒啊，确实有毒。有心魔者，伤人时，一半伤己。你衣服上这毒，就是勾出那伤己的一部分啊。”
我听得不明不白，心想，这天界果然非同凡响，神仙说的话，字字可懂，连成一串儿却像是密语，无可参透。加之我今日想了太多事情，头疼欲裂，于是对他那一番说辞也就不再深究。
“你叫缘道？”他接着问道。
他竟然还记得我的名字，一个风流倜傥的神仙记得一个道观里最不起眼的小道姑的名字，这就足以让我活蹦乱跳好些个时候了，我头一回觉得有这名字是件顶好的事情。
我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心下想着他到底是哪一个仙人呢？一定不是与师傅对话的那一个，那一个的声音浑厚非常，因而他一定是三兄弟中的一位。可到底是哪一位呢？我未曾听过他们一一开口，这番辨认起来委实艰难。如果直接问他的名字，又似乎过于唐突。
脑袋里还在做着激烈地斗争，嘴巴却自然地吐露了心声：“大仙，你叫什么名字啊？”
“你果然是没听到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坐皱了的衣服，又道：“我叫续笙，丝毫唇齿续，点滴天籁笙。”
续笙。续笙。我默念着他的名字，我要记得他，我要一辈子都记得他。然而，也许我这一生，也只能见他这一面。我忽然觉得这一生好长，用来等待重逢，每分每秒都似煎熬。
他已踏出院子，宝蓝色的身影在慢慢缩小，我怕我不问，便要后悔一辈子。我追上去，问了一句改变我一生的问话：“我怎样才能再见到你？”
他停下来，回头笑着看我，说：“上了天界，去乐神府，就能见着我。”说完，一挥衣袖，便没了踪影。
我呆立在那里，说不清内心是快乐还是忧愁。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傻，简直不可理喻。我知他在哪里又如何？我不会法术，上不了天界。原不知他在哪里，便可花些精力做些无聊的想象打发时间，如今知了他在那里，又无可达到，希望也就减了大半。
“缘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那少女的忧愁立马扫清。
“师父。”我赶紧转身，低着头不敢看他。一想到他知道我在门外偷听，我就全身汗毛竖起。
我似是听到了一声叹息声，再抬头时，哪里还有师父的影子。我觉得甚是奇怪，本以为师父会就着那偷听之事大加责罚我，令我颇感庆幸。
傍晚时，手头上的活儿已经干完，除了把衣服给浔道时受了她一番冷嘲热讽，其余一切都挺令人心情舒畅。我照例走到道观门外，坐在台阶上，看着黑夜渐渐遮住白日，拉出镶满星星的天幕。
“我今天遇着一个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的公子。”我抬头，对着其中最亮的一颗星星自言自语道。那星星好像颇不服气，闪得更晃眼了些。
“他叫续笙，我记住他的名字了。‘丝毫唇齿续，点滴天籁笙’，这名字真好听。”一片云遮住了那星星，我不知它对我这番话又作什么回应。
“我还想再见到他。不对，我想日日都见到他。”我看着这广袤的天空，那乐神府会在哪里呢？我这样看过去，会不会已经看见了呢？若是我天天看着，他会不会知道呢？
不知是今日浔道下手太重，还是我的脑袋想了太多，亦或是夜晚吹了太多的冷风，半夜里觉得全身冒汗，背部全部都湿透了，口渴得紧，受伤的地方像是灼伤一般，要将我烤焦。我想要爬起来，去外面端一碗水进来，结果全身像是橡皮一样，根本没法支撑。我只能一点点地蹭着床往外挪，蹭到半个身子都探出了床外，重心外移，我就要翻下床来。
这地是石板地，翻下去一定很疼，不过肯定能解我这灼痛之感。迷蒙间，我等着那重重的一摔，却是软绵绵的被什么东西接住了。我有些气恼，纵使接着我可以让我不痛，可这心口的灼伤感却没得解了。于是我想再蹭一蹭，蹭到地上去。
不过还没蹭成，我就感到有一股凉气从胸口处灌入，顺着我的奇经八脉，流遍我的全身，那灼热发痛的感觉比之刚刚要缓了很多，只是还是觉得口渴难耐。
“水……水……”我喉咙被烧得沙哑，只能比个口型出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接触到了嘴唇，似乎是碗沿，接着我尝到了水的味道。
有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在安抚轻哄着一个受伤的婴儿。我伸手抓住了一双手臂，手指抠进去，仿佛所有的痛苦都是那双手所造成的。那手拍我的节奏没有改变，反而更加轻柔。
也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我终于感觉那热意退散开去，我再没有什么力气做些别的什么动作，只能捡个睡觉的差事了事。
清晨的日光透过那薄薄的纸窗散进了屋子，我慢慢睁开眼睛，想举起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想起昨晚上的痛楚，咬了咬牙，没曾想，这手上一点都不觉得酸痛，轻而易举地就抬了起来。我又试着坐起来，与平常无异。除了我背后还有些湿湿的，似乎昨天我根本就没有经历过任何事儿。
我又瞟了一眼桌子，那桌子上也没有茶碗。解开衣领，拉开亵衣，胸口受伤的地方没有昨日那么肿了，消下去好多。
难道昨日只是一场梦？可一切都那么真实，我记得我抓住了谁的臂膀，记得有人递与我茶碗，解我口渴之急。但显然没有人来过，也不会有人来。
许是做了个梦魇罢，我可能只是太想有人这般照顾我。我在心里想着。
“缘道！那西苑里的花都收拾好了么？怎么见着都枯了！”外头又开始叫唤我了。
“我就来！”我答应着，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
这七天我过得十分舒心，主要是每日浔道都要来问我讨衣服去洗，她那极不情愿又不得不做的纠结表情让我过去十年的积蓄的阴霾一扫而光。浔道虽然心肠不怎么样，干事儿的认真劲儿还真是让人佩服，我那衣服被她洗得干净不说，简直是被洗薄了一层，颜色都快掉光了。我几乎能想到她那俊俏的小脸上咬牙切齿青筋爆出的表情，手上揉着我的衣服，把那衣服想成我的样子。
“喏，还你。”她一脸嫌恶的表情，把洗好的衣服往我怀里一扔。
“不管怎么说，还是得谢谢你帮我洗了那么多天的衣服。”我知让她那千金小姐那么做，已经很为难她，须知，每人都有其不同的底线。
“哼！”她瞥了我一眼，扯过我手里换下的脏衣服，说：“这个我也洗了吧。”
我想这洗衣服不仅能够解手上中的毒，还能解这脑袋里的毒，真真十分了得。不过说好七天的期限，我又守着“自行自事，莫劳他人”的准则，拒绝道：“你都帮我洗了七日，还是算了，我自己来吧。”就伸手去拉我的衣服。
她果然是执拗得要命，毕竟是练了功的人，手劲也比我强上许多，我想我和她硬扯，首先我的衣服将要遭受车裂之灾，再则我有可能再次被她甩出去，疼上个十天半月，很不值得。遂我松了手，既然能偷得闲，何乐而不为呢？可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却又说不上来为何。
今日她这衣服洗得很快，不出半日，就抱着个木盆子找上我来。
“洗好了，你自己晾干吧。”她把那盆子向我这儿送了送，我把衣服从盆子里拿出来，和她说道：“谢谢你。”
她像是没听见似的，扭头就走了。
我把那衣服晾起来，挡住了我大半视线。我搬个凳子坐在前面，从衣服之间的空隙看着这个世界，与平日里不同。一览无余的世界，万般变化皆收眼底，清清楚楚，同时也缺了很多乐趣。若是只看到世界的一隅，那其他的地方就会充满无限的想象。
我想，如果过得不那么开心，能不能就只看世界的一角，然后把其他地方想象成自己喜爱的样子？
第二日穿上那衣服，果然有些不大对头。接触那衣料的皮肤又痛又痒，起些小红疹子，用手一抓，极易抓破，流出些黄色的液体，更是狰狞。
我想我这日是休想出门见人了，然则又找不到办法解毒，真真左右为难。外头浔道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像是一只大筢子，搔得我全身更是痛痒难忍。
“缘道，你怎么在屋子里头偷懒啊！”
早知她没安好心，要她替我洗七日衣服，早就破了她的极限。她要多洗一日，是想七日之内下毒，自己的毒没法子解开，又会遭人怀疑。奈何自己手无缚鸡之力，识得她的诡计，却如何也躲不开来。
“你再不出来，我们便去寻师父来评理，惩治惩治你这懒骨头的毛病！”浔道威胁着。
我想，浔道今日你就尽情地威胁吧，称得上威胁的东西，只有担心那个威胁成真，才会有效力，然则比起被师父惩戒，出门于我更是酷刑。
浔道见她的威胁不起作用，以为我不信她做得出，“哼”了一声，带着来人风风火火地去寻了师父。
我想，也好也好，师父见我这般模样，大约也要骇上一时半刻，况且他素喜洁净，见我这满身流脓的样子，要不是我是他徒弟，估计得把我扔下山去。我这样子，能不能治先是个问题，若是能治，那抓破的地方恐要留些疤痕，师父看着必然碍眼；再者，这么长时间不干活，虽然修道之人要胸中涵有慈悲，但又不是救济所，白养个人的事儿也不会发生。
若是如此，治不好，我就痛上一阵子，撒手归西，倒也痛快；治好了，师父不留我，送我下山去，我离了这瀛虚观，又已成人，没什么别的优点，这么多年打杂，手脚还是要比别人麻利些，应该也能找到活干，再不用在这里受些窝囊气。
只是，我便从此再不可能见到续笙了。不过，就是留在道观也未见得有什么用，我学不得法术，只能等。在哪里不都是等么？
我这算盘打得极好，因而心中除了为这身上的疼痛而有些焦躁，别的都很是坦然。
师父不一会儿就来了我这里，后面还跟着群爱看热闹的师兄师姐们，我心里一笑，这么多年，他们倒是始终如一，爱看我的笑话。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疼糊涂了，今日师父那千年木头脸竟有些松动，我想想也有此可能，这观里观外原都是我来打扫，我这一病，没人干活，那得脏成什么样子，后来一想又觉得不对，师父自己挥一挥袖子就能扫拂灰尘，又何需我动手呢？
脑子里奇怪的想法起了一波又一波，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只觉得头上不断有汗水往外渗出。再看师父时，屋子里就剩他一人，更吓人的是，他竟卷起我的袖子，细细看我那胳膊，手里还明晃晃地执一匕首。
他不是嫌我这手臂已坏得不成样子，快刀斩乱麻，直接砍了去吧？我吓得一个激灵往后一缩，求他道：“师父……你若嫌我，就把我扔到山下自生自灭……只是……我死……也还想留个全尸……望师父成全……”
他标志性地皱了皱眉，道：“谁要割你的胳膊？我是怕你拉起你的袖子，会刮伤别的患处，所以拿匕首把袖口割开。”
我心稍稍放下一点，但仍觉得让师父看这等恶心的东西难保他会发怒，便还是往墙角里靠了靠。
“你离我那么远，我怎么帮你看？”师父起身伸出手，要来拉我的手，我反射性似的往里缩了缩。
“你那么怕我？”他坐下去，伸出两掌，念了个决，我整个人便浮了起来，往他这边靠拢。
我心说，我当然怕你。原来我偷偷在厅外听他讲道术，被他发现，用板子狠狠地打了我一顿，还不准我吃东西；有时扫洒得不认真，他就一遍遍地要我重来，直到他觉得好为止。若是这样我都还不怕，那我真是天上地下最厉害的魔物了。
“你中的这是五硝粉，应该只会起些疱疹，你怎么会这般严重？”他看着我的手臂，突然，他神色一凛，命令我道：“没我的允许，你不准出这个房间。”
我想，我就算有这心，也没这力，这么一说是多此一举，不过害怕师父生气，还是规规矩矩地应了他。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缘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