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缘修道半缘君》二十五字生

3、第二章——缘君

　　我从木床上起身，晨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像是一把温柔的剑。我打开窗户，窗外草长莺飞，若是没那破败的围墙，可能看上去更好些。

　　“小姐，饭给你准备好了。”

　　我向梨春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劝我道：“小姐，总把不欢喜放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心里并没有什么不快，又或者我满心皆是不快，这两者于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因为我已感觉不出喜乐。

　　这满园子的人，叫我小姐的，只有梨春而已。若非她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或许我现在只是孑然一身。我自从进了这名叫了悟的园子，就得了很多空闲，除了弹弹古筝，吹吹竹笛，余下的时间实在是多得让人有些烦恼。

　　我有时候想，若是我从未得过“小姐”这个称谓，我是不是会过得快活些。然则这世上没有如果，多想也无益。而我不快活的原因，也不仅是这身份的转换而已。

　　梨春还叫我小姐，是因为她还把我当这季府的三小姐，而我究竟是不是，在我随我母亲来了这园子后，就也不甚要紧，也没人关心。

　　季府老爷季临风有三房，大房和二房生的都是少爷，唯有这第三房的柳湘亭生了个女儿。季老爷本就宠爱这第三房，又只得了这一个千金。季家是作布匹生意的，这三房产女之时，恰逢接了个皇城的大单子，真可谓喜上加喜，季老爷于是给这小女儿取名“缘君”，意为这各种欢乐幸福都是因为她的降生。

　　季家上下都对这小女儿十分疼爱。这小姐长至4周岁，一日家中请了乐师班子给老爷贺寿，那乐师奏完一曲《满庭芳》，正要演奏第二首，这小姐便挣开了她的母亲，歪歪扭扭地走到那琴旁边，完整地把刚刚地调子又弹了一遍。

　　众人连连称奇，而季老爷更是开怀，这女儿天赋异禀，传出去也为这季府增了面子。因而这小姐便越发受宠，一个磕碰，传到老爷那里，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然而这天下素来没有长久的事情，更何况是令人捉摸不透的感情。一日，季老爷怒气冲冲地去了三房的院落，将一叠子纸洒在地上，皆是些书信，上面的用词甚是亲昵。季老爷大发雷霆，说是这三姨太与外面的人牵连不清，而这不清的关系竟在有这宝贝千金之前便立下了。三姨太哭着跪在地上，说是没有的事儿，可这季老爷充耳不闻。毕竟是桩子见不得人的丑事，便打发这娘俩去了季宅偏僻的一处院落，此事也就此不提。

　　花无百日红，恩宠有尽时。季老爷不久就又娶了门亲事，而这早先捧在手心的三姨太，早就落在泥土里，化成了一团灰，风一起，就吹散在记忆里。

　　我来了那处僻静的园子后，起先很不习惯在了悟园的日子，还哭闹过一阵子，母亲也拿我没奈何，背着我偷偷哭了几回。后来也不知道用什么法子，给我找来了一支竹笛，一把断了弦的古筝。我有了别的吸引，也就把这种种不开心暂且放在一边。

　　母亲本就身子骨弱，了悟园既没人手，也没条件，根本没法为她调养身子。而母亲自从来了这园子，每日以泪洗面，心中百般结肠无人能诉，郁结在内，终于积成恶疾。等到郎中来时，母亲已不能言语，看着我只知流泪。郎中摇了摇头，赶紧提着药箱离了这园子。梨春扶着床沿抽泣，而我拉着母亲的手，连哭泣都忘记了。

　　弥留之际，母亲把头偏开，看着我身后的地方，我以为后面来了人，回头只是空荡荡地吹着冷风。她说不了话，我不知她想要什么，半天醒悟，她是想听我弹琴。

　　我忙拉开护琴的罩布，心里头如同拉开了道口子，每一搏动，都渗出血来。我想遍了所有的曲子，竟没一首弹得出来，不是太欢喜，就是太悲伤。心里正犹豫不决，手却在那琴弦上游曳开来。

　　那是世上没有的调子。那是只给我母亲的调子。

　　我左手扶弦，忽的听到背后梨春大叫一声：“夫人！”，手一歪，那音走了两个。我忙把手收到原位，接着弹下去。

　　我想，母亲最爱我的琴声，她听了必舍不得离开我，所以只要我不停地弹，她便能活下去。

　　然而琴声救不了我母亲的心死，敌不过这痛苦的现实。琴弦“砰”得断裂，我感到我的心像是被蜡油封住了，再也无法跳动。

　　出殡的那天，老爷还是没来，他连最后一面都不愿送她。等人群都散去，我靠着母亲的墓碑，从怀里掏出一把镶了金边的折扇。墓旁的柳絮漫天飞舞，像是在下一场迷乱的大雪，有柳絮沾在我的脸上，带走了我的一滴眼泪。

　　我展开那把折扇，上面绘了一棵水边的柳树，那树迎着风，柳枝微起，倒似一娇弱女子，暗藏些许妩媚。旁边提了一句诗：谁识风驻处，湘去柳娉亭。

　　母亲抚摸着扇面的身姿又浮现在我眼前，看着这扇子，今日我终于知道她有多爱他。柳家的千金小姐不顾身家颜面，宁愿和家里断绝关系，也要嫁与季氏，哪怕他已有了两房妻室。她放弃了她本来拥有的一切，到头来，只换来了一把旧扇，和一个坟头。

　　若我是路人，我也要为我母亲不值。这季临风何德何能，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她的爱情，又亲手毁了它，仅凭那没来由的书信和居心叵测的传闻。他可以从不来看她，他可以转而拥着别的女人进那红鸳帐；她却只能爱他，回想他当日把那折扇送给她，凑在她耳边说着动人的誓言。

　　可这世上又有哪个女子是值得的？大夫人二夫人难道不爱他？这新娶进门的四夫人难道不爱他？可她们都抓不住他，更不用说他的心。她们用一颗真心换他一夜温存，换他刹那的心动，到底是不值当。

　　“母亲，你幸福过么？”我摩挲着那粗糙的石碑，回应我的是周围荒草应和着风声，沙沙作响。“你一定希望我能够幸福吧？”我收起折扇，拍了拍裙上的草，天边的红日缓缓落下地平线，血色里，光明和黑暗只是一线之隔。

　　我站在飘扬的柳絮里，暗暗告诉自己：“那么，我决不要爱上一个人。”

　　“小姐，别在那风口上站着，当心凉着身子。”梨春给我披上件单衣，我回过神来，果然是有些春寒料峭。

　　“不打紧的，这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那果盆糕点都准备好了么？”我拍拍她的手，往琴架子那儿走去。

　　“早就准备好了，小姐别动，还是让梨春一起把这琴扶起来，伤了你或是伤了琴可都了不得！”梨春两步赶上来，端着琴头，我便只能走到琴尾，慢慢将那琴竖起来，将它靠在墙边。

　　洗漱完毕又吃了点东西，梨春给我披了件披风，细细地将领子系好。我抱着琴，后面跟着提着食盒的梨春，走出院子。院子外已停好了一架马车，车夫不耐烦地催促着：“这都等了多少时候了，就是你们这些娘们儿事儿多！”

　　梨春瞪了那车夫一眼，说道：“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在那里咋呼个什么劲儿！”许是听惯了他人的冷言冷语，我对这不甚在意。车夫唠唠叨叨的声音终于在我和梨春上了车后消停了下来，颠簸着，我们向城外行去。

　　多时不曾出院子，这饶西城一年一变，我已适应不来。原先城内的“织云阁”如今又扩建了一倍，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想是季家的生意蒸蒸日上，这城中的织品生意几乎全权揽下，风光无比。当年作了皇城生意，圣上亲自评价说“云亦出卿之手也”，仿佛天上的云都是这季家织出来的，这未免过分夸张了些，不过，织云阁就此便成了店铺的名字。

　　快要出城的时候，看见旁边一座叫做“锦绣缘”的楼围了许多人，这楼外被装扮地艳丽无比，彩绸被层层拉下，五彩斑斓，倒像是彩虹一般。我问梨春道：“这是什么地方？”

　　梨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回答道：“那里面都是些庸脂俗粉，前些日子，还有人把里面的头牌和小姐你作比较，说什么琴技与你不相上下，这哪能比啊！”

　　我放下帘子，隐约听到几丝琴音，不过瞬间就被排山倒海的喝彩声盖过了。我觉得梨春这番话有诸多不妥，一则这世上的女子其实并没什么不同，无论什么身份，一旦尝那情爱，就成了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二则我的琴技并没有什么特别，没有淡忘却还提及了我，已经很抬举我了。

　　一年都没有来看过母亲，到了坟上，本以为母亲的坟头会杂草丛生，今日一看，倒是干干净净，只有些许新生的疏散在周围，像是有什么人来打理过似的，年年来都是如此。我想大概母亲生前高洁，死后这些污秽之物也避而远之吧。我上前把那些草拔干净，让梨春把琴架和脚凳放好，再小心地把琴放上去。

　　我在坟前的空地上把食盒子里的东西一一摆出，又拿出两个酒杯，分别斟满了酒。

　　“母亲，女儿不孝，生前无法给您尽孝，死后也未能常来守护您！”我仰头，将那一小盅酒一饮而尽，喉间辛辣无比，几乎要惹出眼泪。

　　梨春将另一杯酒洒在坟前，而我走向我的琴，弹起我再熟悉不过的调子。那首调子诞生于母亲的亡去，每年忌日，我都要在母亲坟前为她弹这一曲，这样，即使九泉之下，她也一定能听到我的声音。

　　母亲离我而去时，我已经决定忘记这世间的一切人和事。如果不投入感情，就不会伤心；如果不伤心，就不会难以忘记；学会忘记，就不会被任何事情所牵绊，就不会痛苦。但我决不能忘记这个调子，它是我放弃所有的原因，也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弹着弹着，我发现似乎有别的乐器在合着我的音一起奏这调子，我起先怀疑可能是幻听，毕竟这曲子只我一人知道，不可能有人如此熟悉它的调子，然而那声音越来越浓稠，不知是谁，用笙在合着我，那声音颇为空灵，倒是比我这古筝之音还多些动情之意。

　　这一曲弹完，我站起来，朝着刚刚听到声音的方向寻找。那人倒也不躲躲藏藏，大约是知道我要寻他，大大方方从一棵树后出来。原来是一位公子，手里拿着笙，表情一点也不意外，眼睛里闪烁着惊喜。

　　“刚刚是公子在吹笙吧？公子听了一遍竟能合着调子演奏，小女很是佩服。”

　　“哦？”那公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道：“早闻季家三小姐是听音奇才，能默背耳畔之音，分毫不差，小生这是班门弄斧，哪里值得佩服？只是这曲子十分动人，前段欢快而律动十足，然而里面却夹着一丝无奈，仿佛那快乐都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果然后段悲伤异常，好像天地之间竟无一可留恋之物一般。不知这曲子从哪儿来？”

　　我心中惊了两惊，一是惊他认出了我，而我从未见过他；二是惊他竟能听懂我的曲意，况且他还只是听了一遍就如此了然。

　　我压了下惊，镇定道：“这是我为亡母所作的曲子，公子自然不可能听过。”

　　那公子面露惋惜之色，走上前来，道：“我不知这曲子是这番来历，扰了小姐的凭吊之意，还请小姐多多原谅。”

　　我欠了下身，准备转身回去找梨春，她见我入这林来，必然着急。那公子在后面道：“小姐，请多节哀。小生见小姐眉目间笼着一层愁意，都知愁绪伤身，小生这里有一件东西，能驱散小姐的愁绪，展开欢颜。”

　　我回头，看那公子手中多了个螺似的东西，只是比一般的螺要大得多。我若不是好奇是谁能吹得如此动听，万不会来这林子中寻人，更不用说接一个陌生人的东西了。再者，快乐苦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认为我现今这般过十分好，不需驱散愁绪之类的事物。

　　我摇摇头，道：“多谢公子美意，不过无功不受禄，还是不必了。”说完，急急地想要去找梨春，结果梨春的声音就先蹦进了耳朵里。

　　“哪里来的登徒子，想要轻薄我家小姐！”梨春一个箭步冲到我跟前，挡在我和那公子中间。

　　那公子听了这话，倒也不恼，仍是笑着，对梨春说：“你家小姐的琴音和调子，是我听过最好听的了。我想感激你家小姐，送她样东西，她不愿接，要不你替她接了罢。”

　　梨春看那公子长得十分好看，刚刚的气焰稍稍下去了些，不过直接投降也太丢了面子，因而还颇硬气着回他道：“谁要你的东西，我家小姐本来就厉害，用不着你评说！”

　　那公子“哈哈”地笑起来，像是春日里的阳光，细腻而温柔。他走到梨春面前，将那螺似的东西塞到她手里，说道：“姑娘批评得有理，是我妄断了！不过这礼物还是得收下，否则小生实在过意不去。”

　　梨春嘟着嘴，想要把这螺扔还给那公子，可却怎么也扔不出去。那公子往那密林深处走去，不一会儿便没了影踪。只是从密林里传来他的声音：“小姐多多包涵，小生下次一定登门致歉！”

　　梨春将那螺甩了半天都没甩出去，有些害怕起来，望着我说道：“小姐小姐，这螺上不会是有什么妖法，还是沾上了什么米糊，我怎么弄不下来啊！”

　　我本就觉得这公子有些奇怪，然而笑的又很温暖，不像是奸邪之人，便走过去帮她拿那螺，梨春以为需得使着大力才能脱离它，拼命向后抽手，结果刚一用力，这螺就落入了我的手中，她一时里刹不住刚刚的劲儿，向后跌出去好远，痛得眼泪登时就流了下来。

　　“我不过说他是登徒子，他就这般欺负我，一点都没有公子哥儿的涵养，小姐可千万莫被他那副好皮囊给骗了！”梨春气呼呼地站起来，向着刚刚那公子走远的方向叫着。

　　我心想还是担心你自己莫被那公子骗去了才是，低下头看手里的大螺，上面刻了四个隶书字，认作“凭澜听风”，很有雅趣然而又令人捉摸不透，下面还有个印章似的东西，然而我穷遍脑海中的字体，也辨不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也是这公子确实能会什么法术，鬼使神差般的，我将那螺靠近了耳边，闭上眼，我感觉周身被一股清凉的微风包裹着，像是夹杂着清澈的水汽，我听见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不似那种戚戚的哀号，其中还有笙之声，婉转悠长，不悲不喜，令人心中沉静。

　　“原来真的是‘凭澜听风’。”我坐在马车上，双手握着那大螺，第一次感到这世上原还是有可让人新奇的事物，这种感觉我已久违多时。我很想将我在这螺中听到的笙歌记下来，我自己也好弹拨一二，然而，我明明觉得那调子就在手边，却如何也弹不出来，真真是怪事，大约我这听音的能力近来陡然下降，心中竟有些不甘。

　　只是自从听了那螺后，倒是比往日易于入睡，夜里也不常常被惊醒，我于是便很想再见那公子，当面道谢，再着还能问问这螺中笙歌的玄妙，解我几日苦思之闷。

　　“小姐，我这几日看你胃口也好了，自己也爱弹些曲子，编些调子。我真是好久都没见小姐这般了！那公子虽然看着风流，不过能让小姐如此，我也就原谅他了，也不知他会不会真来拜访？”梨春乐呵呵地在我旁边，三句不离“那公子”。

　　正说着，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梨春一溜烟儿地冲了出去，我站起来，从窗户向外望去，门缓缓拉开，伸进来一只握着笙的手，接着是雪白的袖子，然后，是一个雪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