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开落成海》戚木风

6、Chapter 5

　　从天台上那次到现在都快一个星期了，路晨没再来找过她，沈吹歌也没见到过人影，仿佛两个人都不曾出现过一样，这让纪云朵有些闷闷不乐。
　　在这之前，她有去过几次天台，都是在那次遇到他的时间，然而却再也没有碰到过他，这让云朵有些失落，淡淡的失落集聚起来却足以成为让人烦闷的理由。值得高兴的是，他也没有找她打听嘉可的事情，这让云朵心里多了一份小小的期待，他就要放弃嘉可了吧，毕竟，很少能有人忍受的了嘉可对待追求者的冷漠态度的，并且似乎嘉可对沈吹歌的态度比对其他人的还要差劲的多得多。
　　云朵想，或许，她还是有机会的。
　　这算不算是一点点小邪恶？
　　让云朵闷闷不乐的还有另一件事，唐小贝这些天吃错药了似的不理她，以前他们也会吵架，但从来都是上午吵了下午就能和好的那种，可是，这次看来唐小贝是彻底不打算先搭理她了。
　　其实，她还是有些后悔跟唐小贝的吵架。
　　在路晨不在的那三年，唐小贝无论有多么要紧的事，每个晚自习后都会先把她送回家再去做自己的事，就算实在没发送她，也会提前跟她说一声，通常这种时候，云朵会选择翘掉整个晚自习，早早的回家。
　　在云朵所在的学校，晚自习并不是必须要在学校上的，所以考勤也不是很严格，在云朵强大的翘课记录上翘掉几节晚自习并不算什么。
　　可今天，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走回家了。
　　云朵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椰树高高大大的影子被道旁晕黄的灯光托得长长的，连同烦恼也一并拉长。南方的夜空总是星光疏朗，幽蓝的天幕仿佛伸手就能碰触得到，风中有沿海城市空气里特有的咸咸的味道，湿湿热热的，让人莫名的烦躁。
　　人总是这样，在拥有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在失去了以后才会难过的想要挽回什么，却不知道到底要挽回什么，云朵忽然想起了路晨，他是不是也是像她现在后悔不该跟唐小贝吵架一样后悔抛弃了他们呢？
　　如果可以，她宁愿忘记那三年的时间，忘记被抛弃后的难过，和等待的落空的失落，笑着说一句，欢迎回来。
　　可是，为什么不能呢？也许，只因为他是路晨吧。
　　虽然怕得想哭，云朵还是不断的告诉自己，其实，一个人走也不是很可怕的，可是还是忍不住的抱紧了肩膀，用她自以为最好的防备的姿势小心翼翼的前进，云朵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走了几步。
　　我有没有说过，云朵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她怕黑，还晕血。
　　她知道，巷子的尽头是一颗歪斜的法桐，她在那里把唐小贝给气跑了，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从没有觉得像现在这样长过，终于走近了的时候，云朵看到那棵树下有个淡淡的影子，在黑夜里那个影子立在法桐树下，看不清面貌，却让云朵整颗心都纠结在了一起，强忍着心里的害怕，一步步的靠近，走到巷子尽头还要经过两个转角才能到家，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回家而不吓哭出来。
　　因为，我说过，云朵是一个胆小的姑娘，她怕黑，很怕很怕。
　　所以当那个黑影向她靠近的时候，她真的是想也没想的便尖叫着哭出来的，可是她的尖叫声却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戛然而止。
　　“阿朵——”那个黑影是这样喊的。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喊她这两个字。
　　路晨。
　　也不知道是骤然听到这两个久违的称谓，还是在惊吓过后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而虚软的，纪云朵一下子蹲下了身体，长长的喘气，空气里只有她略显粗重的喘息声和有一下没一下的抽噎声，衬得夜更静谧了些。
　　路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靠近她，想到那天看到她时她抗拒他的样子，他不敢再冒险，或者说，越在意越小心翼翼。
　　他又喊了一声“阿朵——”，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成了一片滩涂，时间荒芜的厉害。
　　过了好久，久到云朵的腿都有些麻木的时候，他听到她用沙哑着的声音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在离开之后也不跟我们联系？为什么回来以后却不告诉我？为什么那天你不解释？阿朵很笨，随便什么借口她都会相信的，为什么你不解释？”
　　“因为，我想自己发过誓，以后再也不要对你撒谎，那天的你抗拒的样子让我害怕，我怕你不愿意听我的解释，我怕即使我解释过后你还是不原谅我，阿朵，告诉我，现在，你愿意听我的解释吗？”
　　纪云朵抬起眼帘，隔了蒙蒙的水雾看他，黑暗中，他的轮廓分明，依稀还是三年前的样子，却有些地方终究是不同了，纪云朵这才看到，他手上拄着的拐杖和微曲的左腿。
　　轻轻地，她点头。
　　于是，在那个夜里，在那棵他离开的法桐树旁，他把一切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她。

　　路雨丝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淡雅，温婉，总是挂着浅淡的笑容。在路晨的记忆里，他的妈妈美得像江南烟雨里文人墨客笔下走出来的女子，虽然极尽美丽却也难免忧郁的气质，他还记得，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或立于阳台上然后望着一个方向便失了心神。
　　他知道她又在思念那人了。他的爸爸？哦，是的，但也是别人的爸爸。
　　爸爸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已经很陌生了，久远的如同卷脚微折的古卷只余淡淡的印记，但是仍会偶尔的记起来，然后循着记忆的线想起一些模糊到遥远的画面。
　　那时候，他的爸爸和妈妈男才女貌，他们一家和和睦睦其乐融融，他也跟所有的小孩子一样毫无保留的享受着父母的宠爱和娇纵，然而一切在他的爸爸妈妈第一次吵架以后变得不同了，虽然那时候他还小，但仍然能感受得到家里的那种紧张的气氛，妈妈总是一个人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来，几次他都能从门外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声，而那以后爸爸每天晚上几乎都是半夜才回来，带回一身的酒气，在爸爸的面前妈妈只是冷漠并不哭泣，那个敏感柔弱的女子一下子变得坚强倔强到了极点，她用自己的方式无声的抗议丈夫的不忠。
　　也是在那不久之后，路晨才知道，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个女人还有了他的孩子，多么讽刺，那个孩子只比他小一岁，虽然爸爸说那只是意外，当他知道有那个孩子的时候已经是不能挽回的了，这些年一直瞒着他和妈妈只是为了不让他们伤心。
　　对于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如果是现在的路晨，那么他会很容易的看出来，那时他还是爱着他的妈妈的，他的妈妈也未尝不知，只是依然无法原谅自己所爱的人都背叛罢了，而那时候的路晨对于这些却并不是很明白的，他只是觉得都是因为爸爸的错才让他们这个家分崩离析，在他小小的心灵里的那种怨恨未尝不是出于一种本能。
　　路晨几乎是一夜长大的，那夜，妈妈抱着他不住的哭，哭了一整夜，而他只是忍着，任凭她紧紧的抱着他，勒的他生疼，因为他知道，那时候的妈妈比他更疼。
　　那天过后，爸爸终于在妈妈的坚持下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跟着妈妈离开了那个他从小生活的家，从今往后，海角天涯，那个家永不会再是他停靠的地方，它会迎来它的新主人，那个小他一岁的弟弟和一个抢了他妈妈位置的女人。
　　他亲眼看到妈妈从一个十指不染阳春水的有钱人家的女主人成了依靠双手干粗重的体力活才能勉强度日的单亲妈妈。
　　他们是从那段最苦的日子里熬过来的。
　　那时他只有八岁，他的生命在那一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可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在那栋破旧的楼旁，那棵歪斜的法桐树下发现了那个瑟缩着身子将自己拥抱住的女孩子，她用最简单的方式来试图确保自己的安全无虞却不知道那只是徒劳，不知怎的，在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应该是被捧在手心里宠爱的女孩子，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黑黢黢的瞳孔被一片微蓝所包围，那样美丽的眼睛却拥有着本不该属于她的迷茫和空洞。在他靠近的时候，她下意识的将身子缩得更紧了些，眼睛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小心翼翼的防备着。
　　那时候的纪云朵瘦瘦小小的，皮肤是那种缺少阳光照射的苍白，头发长长的遮住眼睛，身板明显发育不良的样子，后来的唐小贝这样形容她：就是一缩小版的贞子。纪云朵听了就一直问路晨，为什么那时候会向她走过去而没吓得撒丫子就跑，路晨都是笑而不答，有一次实在被缠得紧了，只好说是他好奇外星人长什么样，所以就去看看，结果发现了一落难儿童，还顺手捡了回去，然后呢，然后路晨就被云朵满院子的追着来来回回跑了好久。
　　而陆沉离开的前一天天，她刚跟唐小贝吵完架，所以他答应她，明天只陪着她一个人玩，不让唐小贝和杨琦跟着。
　　可是谁又知道，他们那时所等待着的明天又是一番怎样的情景呢。
　　明天，那个明天过后，纪云朵气了三年，怨了三年，而路晨也在失去妈妈的痛苦和断腿的折磨中消磨了三年。
　　因为在那天，他和妈妈一同出了车祸，妈妈去世，他腿受伤，然后被爸爸接走。
　　这三年里他一直在接受腿部治疗的手术，直到半年前才成功，半年来又一直做复健，他跟爸爸约定，如果他能拿到市第一名他就能回来上高中，所以现在才回来。

　　黑夜里，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却能听得出他声音里隐忍的悲伤。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天我本想跟你解释，可是，看到你抗拒的样子我就慌了手脚，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所以才错过了机会，对不起。”
　　纪云朵声音里带着哭腔：“路晨，我真混蛋是不是，我只顾着质问你，却没有看到你受伤的腿，我只是埋怨你不跟我联系，却从来没有去找过你，我是个大坏蛋，对不对，路晨，你打我吧，使劲儿的打我，就跟我打唐小贝那样，可是，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再也不要一声不响的离开了好不好，我害怕。”
　　路晨扳过她的身体，让她正对着自己，望着她的眼睛说：“不，阿朵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女孩子，我怎么舍得生你的气呢，我从来没有生你的气，所以阿朵也不要生我的气了好吗？”
　　纪云朵重重的点点头，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路晨为她擦去大咧咧的挂在鼻子下面的鼻涕，脸上的笑容宠溺而温柔。
　　纪云朵挽着路晨的手臂跟着他慢慢的走，生怕他会跌倒，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让路晨忍不住的嘴角上扬。
　　只听到她说话的声音里不无失落：“你说这三年一直是杨琦照顾你，那么你是不是就喜欢杨琦比喜欢我和唐小贝多了呢？她那么讨厌我和唐小贝。”
　　“怎么会，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我就知道，路晨最好了，以后啊，我们都要永远在一起。”
　　“嗯，永远在一起。”
　　“还还有唐小贝。”
　　“嗯。”
　　“路晨，我太高兴了，你的腿受伤了，我本来应该难过的，可是我就是很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没心没肺啊？”
　　“你应该高兴的，我的腿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太好了，我太高兴了。”
　　“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弄疼你了没？”
　　“我不疼。”
　　“我又毛手毛脚的了，真笨。”
　　“……本来就是笨丫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