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开落成海》戚木风

12、Chapter 10

　　路晨是在周一的上午回来的。
　　那天，有人告诉纪云朵说有人找她，她刚出教室，便看到了站在门边上的路晨。
　　他脸上的笑容如往常一般温和而从容，他笔直的站在那里，双眼凝望着她不肯移开分毫，那样的细致，详尽，仿佛是在回来后第一次看到她一样。
　　能够亲眼看到他用双脚站在她的面前，就足以让纪云朵高兴的想要飞到天上去。
　　她飞快的跑到路晨面前，拽着她的胳膊，前前后后的看，然后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再的向他确认：“真的好了吗？真的吗真的吗？以后都都可以用双脚走路不用那破拐杖了是吗？”
　　路晨点点头，宠溺的看着她：“是真的，以后都不会在用那根破拐杖了，我要用双脚走路，载你也没问题。”
　　得到路晨肯定的回答，纪云朵高兴的直接在楼道里大呼小叫，引来路过的同学纷纷侧目。
　　路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停下来，她却还是不放弃的一遍遍的追问。
　　他的话里满是宠溺：“怎么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这么多人都看你呢。”
　　“哪有，我都已经十七岁了。”纪云朵争辩，但是终究无法做出板着脸的样子，最后腆着脸笑，“嘻嘻，我替你高兴嘛，从今天起先我载你，等过段时间你再载我。”
　　路晨知道她是担心他的腿再复发，便说：“我真的是好了，载你绝对没问题。”
　　纪云朵却说：“好了也不成，我就喜欢载你，这你也要跟我抢吗？等我载够了就轮到你了，到时候你不载也得载。”
　　路晨马上投降：“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真是小孩子。”
　　纪云朵竖起眉强调：“不是——”
　　路晨无奈：“好吧，不是。”
　　小孩子都不愿意人家说他是小孩儿，可以理解。
　　路晨终究是没拗过纪云朵的坚持，晚上回家的时候非要载着他，可怜他一个健健康康的大男生坐在她的后座上，白白的让人参观，以前还可以说他是病号需要特殊照顾，可现在怎么着也有点说不过去了。
　　唐小贝很没同情心的跟在纪云朵的车子后面大吹口哨，路晨不自在的动了动，却被纪云朵大声的抗议打断，不要乱动，要是摔了可不管我的事，还有，唐小贝，你要是再给我弄出一点声音，我就把你撞到埃埃及陪木乃伊去。
　　纪云朵的抗议不仅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还引来了身后两位男生空前一致的大笑声。
　　他们有多久不曾这样毫无顾忌的大笑过了。
　　夜晚的风凉凉的吹过，将他们的笑声带到很远很远，一直达到那些他们曾经这样放声欢笑过的日子。

　　到了小区里面的时候，纪云朵忽然想起来，早上奶奶说让她请路晨晚上去家里吃饭，庆祝他出院，路晨回来这么久却一次都没有在她家吃过饭。
　　以前的时候，奶奶做了什么好吃的，总会喊路晨过去一起吃，而路晨的妈妈也总不忘让路晨喊她去他家吃饭，他们几乎年夜饭都是一起吃的。那个时候他们两家人就像一家一样，直到后来路阿姨出事，路晨离开。
　　唐小贝死皮赖脸的要跟了他们一起去，纪云朵骂他是饿死鬼投胎，他也不在意，继续吹着口哨，一副能奈我何的模样，那意思反正是跟定了。
　　纪云朵倒不是真的不让他去，就算他不那样说，她本来也是要把他拽过去的，只是习惯性的跟他斗嘴罢了，尤其是在路晨面前，这个习惯更是让她贯彻的彻底。
　　在纪云朵的意识里，只要有路晨在，唐小贝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了，所以她尽可以把这三年来受的气全部还回去。
　　到家的时候，纪教授见到路晨和唐小贝非常高兴，连忙把他们让进屋里，唐小贝进门就嚷嚷：“奶奶你偏心，让路晨来吃好吃的，也不叫上我，我可是想您的手艺想的天天睡不着觉吃不下饭呢。”
　　唐小贝对纪云朵来说最大的缺点是嘴巴坏，但是在长辈面前一说起那甜言蜜语的恶心话来，可真叫人，怎么说呢，现在的纪云朵不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带着隔夜饭都想吐在他的身上。
　　可是，奶奶却偏偏对他的这一点儿喜欢的紧，每次听了他的话都是笑得合不拢嘴。让纪云朵郁闷的不行。
　　纪教授说：“你这孩子，你来奶奶高兴还来不及呢，今天还特意做了你最爱吃的鱼香肉丝。”
　　“奶奶，您的意思是，你是让阿朵请我和路晨两个人是吧？”
　　唐小贝说这句话时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剥的样子，让纪云朵背脊忍不住的发凉。
　　呃，大概、也许、八成、貌似她是没有说清楚。
　　呜，她可不可以说她忘记了？
　　可是在下一刻，唐小贝没给她假装失忆的时间，便动手一把拎住了准备逃跑的纪云朵的领子，纪云朵见逃跑无望，急的哇哇大叫，便叫还边喊“路晨救命啊”。
　　唐小贝发狠道：“喊路晨也不管用，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纪云朵被他钳制住，不甘心的在他的手臂间挣扎着，唐小贝一个不小心，被她咬了一口，不得已放开了她。
　　纪云朵以挣脱便飞也似的逃到了路晨身后，故意亮了亮那口洁白的小牙齿，那耀武扬威的模样，让唐小贝既好气又好笑，他怎么就不知道长记性，这可不是她从前常干的事儿吗？看来，他那荒废了三年的躲避技巧是该练习练习的时候了。
　　唐小贝看了看手臂上清晰的两排牙印，没好气的说：“纪云朵，你属狗的啊？路晨，你管管她。”
　　路晨两手一张，做了一个爱莫能助，好自为之的表情，纪云朵依旧对他挤眉弄眼做鬼脸。
　　唐小贝把自己摔在沙发上装死，这两个人，真是败给他们了。
　　纪教授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刚刚出锅的饭菜，就看到纪云朵躲在路晨身后对唐小贝挤眉弄眼。
　　她摇摇头笑看着他们，把菜放在了桌子上，路晨和唐小贝忙起身要帮她去端菜，却被她制止了。
　　纪教授说：“今天啊，你们就安安稳稳的坐着，只管吃饭就好，其它的什么都不用你们做，阿朵，你跟我过来端菜。”
　　纪云朵应着：“嗯，好嘞。”
　　她临走还不忘对唐小贝做了个鬼脸，气得唐小贝猛翻白眼。
　　唐小贝因为离家稍远些，所以后来吃完饭就先走了，路晨帮忙收拾了碗筷也回家去了。
　　纪云朵帮奶奶洗碗，奶奶却不像往常那样问她一些学校的事情，跟她有说有笑的。
　　今天的奶奶有些奇怪，纪云朵在刚才吃饭时就发现了，只是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站在奶奶的身边，能够清楚的看到她鬓角的每一根白发，和她眼角额头的每一道皱纹。
　　从小的相依为命，让她始终把奶奶当成她唯一的亲人，或许曾经她有过其他的亲人，但是现在，她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纪云朵真的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所以用撒娇的语气喊：“奶奶——”
　　奶奶不说话，继续手里的活计。
　　纪云朵更是觉得一定是自己做了错事才惹奶奶不高兴了。
　　她求饶道：“奶奶，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我知道，这事儿我不该瞒着您，上次考试成绩我后退了一个名次，可是这也不能怪我啊，不是路晨和杨琦他们俩转去了嘛，这样算起来，我还是上进了一个名次呢，奶奶您别生气了。”
　　纪云朵生怕奶奶继续声她的气，连上次没说的成绩都说出来了，可是奶奶却还是不理她。
　　她试探着问：“不是因为这个吗？”
　　正在她想要继续考虑是什么原因的时候，奶奶却长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向纪云朵，她的眼里有几分疼爱，几分难过，还有几分自责。
　　她望着她的眼睛问：“阿朵，你恨你妈妈吗？”
　　纪云朵一下子怔住。
　　恨吗？当然。她恨她为什么不喜欢她却要生下她，她恨她为什么在生下她后却要伤害她，她恨她为什么在那样依赖她的时候残忍的抛弃她还让她亲眼看着她死去。
　　怎么能不恨，她给了她生命，却只给了她生命中最灰暗的色彩最悲伤的记忆。
　　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奶奶，她可以在老黑面前想什么就说什么，仅凭了满腔的怨恨和一个恰当的时机便可以无所顾忌的宣泄自己的情绪，把自己对那女人的恨统统都说出来。
　　可是，在奶奶的面前，在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面前，她却无法说出一个“恨”字来。
　　她不想说出令她伤心的话，却也不想说违背自己心意的话，所以只是沉默。
　　她低下头，不敢去看奶奶失望伤心的目光，那样，会让她难过，难过到像要死去，她终究是伤害了她最不愿去伤害的人啊。
　　奶奶看着她一点点埋下去的头，笔直的背脊仿佛一下子弯下去了一大截，她的脸上弥漫着浓重的哀伤，那一瞬间的苍老竟让纪云朵不忍再看，她的心上仿佛被万刀凌迟一般，被生生切粹的痛觉让她从悲伤中短暂的清醒过来。
　　“奶奶，我不能理解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妈妈在自己女儿的面前自杀，我想象不出来那个原因，所以我怨她恨她，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理解她的时候，或许我会原谅她，可是现在，我不能。”
　　说这些话的时候，纪云朵始终是低着头的，她怕奶奶眼里的失望会让她忍不住哭出来，事实上，她的心里已经在流泪了，咸咸的，涩涩的，将她的心腌渍成悲伤的味道。
　　她说完这些话之后便毫不犹豫的转身走了出去，那个空间因为那满满的悲伤而显得狭小而逼仄，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想，如果她再多待一秒钟，她便会因窒息而死。
　　纪云朵从来就是个胆小鬼，她一旦遇到让她害怕或难以抉择的事情，就会下意识的选择逃避，可是，这又何尝不是她保护自己的一种方式呢。

　　纪云朵当然没有离家出走，因为她现在正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屋顶上。
　　因为是月末，所以天上只有寥寥的几颗星星点缀在上面，散发着淡而柔和的光晕，夜幕黑压压的压在她的身上，仿佛要将她整个吸进它的里面去，而她也仿佛与黑夜融为了一体。
　　纪云朵向来怕黑，就连睡觉时也从不关灯，可是她却一个人坐在黑夜里，因为这里是她唯一可以容忍的黑暗。
　　路晨刚要拉上窗帘睡觉，抬起头却刚好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的纪云朵，他知道她向来怕黑，为了帮她克服心里的障碍，他曾经陪她彻夜待在那里看星星，所以那里是她唯一不会害怕黑暗的地方。
　　他不知道今晚是什么原因让她去到了那里，但他知道一定是让她伤心的事情。
　　他缓缓地拉上窗帘隔绝了窗外与窗内的世界，然后拿上外套，向外走去。
　　他会在她任何需要他的时候守在她的身边，这是他在心底对她做出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许下的承诺。
　　他走上前去，将衣服搭在她的肩上，纪云朵猛地回过头来，眼角还挂着泪水。
　　路晨笑了笑说：“又哭鼻子了。”
　　纪云朵擦着眼睛争辩：“哪有？就是迷了眼睛。”
　　路晨笑着说她：“每次你一哭就是这个借口。”
　　纪云朵不满的嘟囔：“沙子老爱进我眼睛我可没办法。”
　　路晨笑着摇摇头也不跟她争辩，在她的身边坐下，并不开口问她原因，但他的行动却明确的告诉她，他会陪在她的身边，在她任何需要的时候。
　　夜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纪云朵不知什么时候躺在路晨的腿上睡着了，平日里总是没心没肺的笑的肆无忌惮的她却习惯了在睡梦里皱紧着眉头。
　　凝视着她沉睡的模样，路晨的心便紧紧地揪了起来。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啊。
　　她明明有那么多的悲伤却假装快乐，明明脆弱的不堪一击还故作坚强，明明比谁的心都敏感纤细仍佯装对什么事情都不在意。她努力的让身边的每一个人感到快乐，用尽全力的守护每一个她所在意的人，即使自己受到伤害也在所不惜，她倔强也是坚持，很少有人能够改变她作出的决定除非她自己愿意改变，她也有自己的小私心，因为害怕被抛弃，所以才格外的防备，除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她几乎没有其他朋友，可是一旦她真正的接受了你，那么就是全心全意的。
　　在过去了的长久的岁月里，他陪着她一起成长，而在以后的岁月里，他同样会一路陪着她走下去，直到她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