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岔路口》水无忆

4、第三章 听者

　　将要入夜的校园吹起一阵萧瑟的秋风。黑色的池水起了褶皱，伸出的水草也轻轻摇晃。押川在草丛中坐起，伸了个懒腰，抬头看了看在晚霞衬托下的月亮——已渐明亮的月，预示着今晚会是一个好天气。

　　押川精神满满地跳起，掸去身上的灰尘。

　　几天前，月无出现在黑色池塘边，对他说过她记忆中的往事后，把她拖过来的同类托付给了押川。“从商店救出来的。”月无向他解释，“因为偷东西被当作野猫抓，被我叼出来了。”

　　月无要去另寻生计，临走前留下了那袋鳄鱼血，并答应押川不再去做之前的事。押川也乐意地同意照顾那只同类，等他回复就让他离开。

　　这几天押川很开心，他不用再担心回到那条充满噩梦的小巷，也不用再担心自己挨饿了。最让他开心的是，西山告诉他可以天天都去乐房。他就在夕阳的寿命那样短暂的时光里，聆听西山的琴声，听他练习，听见他的进步。

　　西山是一个很努力的人，押川是这么想的。他想不到，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如此执着。

　　西山拨弄贝斯时的痴醉的神情，也同样让押川入迷。情不自禁地，他就想在每天都见到他，听他的乐曲，然后伴着阳光消逝而离开。

　　乐声突然响起，热烈地，连空气都在颤抖。押川终于等到了这一刻，跑向琴声阵阵的乐房，去聆听短短几分钟的“天籁”。

　　——对于押川来说，西山的琴声，就是他存在这个世间的，唯一的寄托。

　　***

　　西山将手向下一送，奏完最后一个音节，然后抬头张望，希望看见押川的身影。然，一眼扫去，似乎乐房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映在被斜阳渲染的地面上，大门依然虚演，偶尔有风吹过，带动门，轻敲门框，“笃笃”的响声顺着风的吹进传到乐房。

　　西山收回视线，按了按眼角边的穴道。

　　——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自己会为了一个完全不了解的人而不安？

　　——自己就那么在意一个聆听者吗？

　　西山随意拨扫着，琴弦在他手下发出参差的杂音。他没有注意，脑中只是想着自己的反常。

　　难道已经习惯押川在一边聆听，习惯一曲终后那孤零零的鼓励的掌声，还有日落后那匆匆离开的背影。

　　西山这么想着，又按了按微微发痛的太阳穴。

　　“あれ？”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询问，“西山さん，为什么不弹了，有些头疼吗？”

　　抱着贝斯的人似是猛然一震，转过头，语气中有些惊惑：“押川？你是怎么进来的？”

　　“门没有关我就进来了。”押川伸出手，指向西山刻意虚掩的门。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西山有点思绪紊乱——刚才不是没有看见他吗？难道他是从窗户进来的？他心想着绝对不可能，又问押川，“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押川走过去，坐在西山边的地板上，学着西山如痴如醉弹琴的样子，唱歌一般地回答：“就是在你～弹琴的时候啊～～”然后手向下一摆，就像是在扫出最后的音符。

　　西山笑着放下贝斯，也坐到了地板上面——原来如此，他一直都坐在自己身后，只是自己只注意到门边的一些角落……

　　——只看得见前方，这不就是急躁时的自己的最好描述吗？

　　“押川，以后来了要说一声，让我每次都白担心。”西山语气里有些埋怨，因为就是由于押川的不知不觉，差一点就让西山以为自己哪里出问题了。

　　“但是我又怎么好打断西山さん呢？”押川完全没发现西山的埋怨，继续把心里想的直接说出来。

　　“你不是一直都会在我弹完后鼓掌的吗？”西山说，“以后来了也在结束后鼓掌就好了嘛。”

　　“噢～”押川调皮地一笑，“原来西山さん是想贪多一点掌声啊～～原来是这样……”说完还理解般地点点头。

　　西山的脸有些泛红，连忙岔开话题：“这个……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月光明媚的……”看见窗外的夕阳已经全部沉了下去，他吞吞吐吐地改换自己的措词，“对了！押川要听我边弹边唱吗？”

　　“只用贝斯？”押川看了一眼西山手中的乐器，有些疑惑。

　　“嗯，要听吗？”

　　“好啊好啊！”押川有些兴奋。

　　“好——的。”西山撑着箱子站起，又说，“但要先开灯，太阳都下山了。”说着，他走到一边打开灯。“啪”地响过后，房间里充满明亮的光线。西山转回身，却不见了押川。

　　“我在这里！”不知何时，押川躲到了门边的阴影里，西山又一次被他的古怪行为弄糊涂了。他问押川：“你到那里干什么？”

　　押川没有马上回答，像在思考怎么说。接着他摆了摆手：“我只是怕影响你……”

　　“哦……”这显然是一个不太巧妙的借口，可西山不想再计较下去。他走回原位，架好贝斯，“那么，我开始了。”

　　他右手一拨，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歌者，一个听者……

　　***

　　“怎么样？还行吧？”唱完最后一个音符，西山没有等押川做出任何表示就问。

　　面对西山灼灼的目光，押川有些别扭，似是很格外斟字酌句后，才对西山说出自己的感觉：“那个……西山さん，歌很好听，我喜欢西山さん的声音……只是……”

　　“只是……伴奏很单调，对吧。”西山猜出了他想说的。

　　“是啊，这个……呃……诶？”押川反应过来。

　　“诶什么啊？反应真慢。”西山拿着贝斯也坐到门边，把贝斯放在腿上，指板则伸到了押川那边，旁人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在抱着那一把贝斯。

　　西山轻轻拍打贝斯的面板，说：“现在的伴奏虽然很单调，但只要配上键盘和吉他的乐队合奏，就会是另外一种感觉。”

　　“乐队？”押川的语气中带着钦佩，“西山さん原来还有乐队啊～”

　　对方仰慕的神情又让西山忍不住笑了起来：“笨蛋，如果我有乐队干嘛还要一个人跑到乐房练习啊。”他调整了呼吸，看着押川头顶上的白色墙壁，微微眯起眼睛，似乎在遐想什么，说，“不过，不久之后就会有了。”

　　“什么意思？”押川问。

　　“因为一星期后，学校里会举办一个乐队贝斯手的选拔——你应该在学校的BBS上看到了才对吧……”

　　“啊？嗯……”押川支吾着，猜到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西山在这种时候总是粗神经，他又没有深究押川的行为，接着说：“我一直一直练习就是这个原因。到时候，要打败流灯的贝斯，才能稳进乐队。”

　　“流灯是谁？”身边再次传来疑问。

　　“就是流灯岚啊～你不认识？”西山见押川摇头，声音变得有些大，“你们班的女生难道从来都没有提过？他可是被称为‘贝斯王子’的高手，在学校超有名的。”

　　“这个……”

　　“……你到底是几班的啊？”西山终于发现了押川的古怪，抬手放上对方的肩，稍稍用力，使他转了点身。

　　“……”押川低下头，似是他们初遇那晚，老樟树下的样子——他要怎么说？他要从哪里说起？他如何向西山说清楚整个事实？又如何让西山相信他所说的一切？

　　所有的问题都朝着押川涌来，使这个经常迷茫的血族少年再次不知所措。他感觉有些头疼，却想不出什么好的方法。

　　“嗯？押川你有听到我说话吗？”西山见他很久都没有反应，小心地推了推押川。见押川点头，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

　　“你是外校的吧，所以才只有这个时间可以过来？那你是怎么进来的？哦！我知道了！你是从池塘那里过来的！对吧！”

　　前面的话，押川都迷迷糊糊不知可以回答什么，听到最后一句，他差一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池塘……西山さん也知道那个池塘吗？”

　　“当然，那个池塘可是没少费老师的心。不过你来的很是时候啊，那个池塘早就没有人守了，里面的鱼大概都烂了吧……从旁边的围墙翻进来也不是难事。”

　　押川听着有点发愣，接着一丝欣喜油然而生：“是的啊，西山さん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西山看起来也很高兴，“如果我想这种事情的精力比恶作剧的多的话，说不定还真是一个风纪员呢。只不过现在……我还是想着怎么当上乐队贝斯手吧～”

　　押川用手指拨动贝斯弦，只能听到单调的音节——在西山手下，它就是能变幻的，能扣人心弦的“魔具”

　　魔具？押川在心底笑自己的想法。

　　“呐，西山さん的话，‘成为乐队贝斯手’就是现在的梦吗？”押川的视线从琴弦转到了身边的人的眼睛。

　　“嗯！这是我的短期目标。”西山眼里充满着一种光，这种光恰恰是最吸引押川的。

　　“是吗……”押川轻叹——他总算明白，是什么让西山如此执着。“真羡慕西山さん呢。”他把头转向另一边，惨白的脸上覆着细密的黑色发丝，“西山さん可以为了自己的梦而努力，而我却……”

　　——而我却，连希望都在那个下弦月夜，泯灭了。

　　***

　　近来几天，天气开始转凉了，阳光渐弱，偶尔还会飘些小雨。池塘边的草地沾上雨滴，有了些潮气。

　　狭窄的角落里，生长出一丛灌木，灌木下的空间被枝叶遮挡得阴暗且干燥。就在这里暂居着两只年龄不大的猫。

　　其中一只毛色偏灰的正不省人事，侧卧在深草里。另一只身上布满灰黑条纹的猫正在照看，用粉色的舌头舔舐梳理他的细毛。

　　灰黑杂色的幼猫直起身，向灌木枝靠了靠，倏地变成一个短发少年。少年身着的长袖上衣，于那杂色幼猫身上的条纹十分相似。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上面的字体明显出于男生之手，即使不太齐整，也看得出执笔者的认真仔细。少年已不知是第几次看这张纸条了，再次拿出，他的脸上还是泛着阵阵笑意。

　　“押川

　　今天晚上7：30，在学校礼堂举行贝斯手选拔，如果你有时间，就来看吧。我会在乐房等你。

　　西山英树”

　　少年就是押川，而这张纸条，是西山用石块压在池边的。他大概以为押川从外面翻墙进来时，会留意到它。可他没想到，押川其实一直都躲在一边看着，西山一离开，他就钻出来，拿走这张字条。

　　“在乐房等我吗？”押川轻喃，又把它放入口袋。他抬起头想寻找太阳的方位，然而，漫天乌云阻断了阳光，他不知道已是何时。

　　无奈，他只好四肢着地，化为猫的样子，想先去乐房看看。毕竟，是西山在约他。

　　——押川自己都没有发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一遇到与西山有关的事情，心中就会泛起小小波澜。

　　——有时他会觉得很对不起西山，他好像一直都在欺骗他。但他又无可奈何，他害怕那些预料不到的，未知的情感，他怕向西山坦白后，那种情感会瞬间把他打回痛苦挣扎的炼狱。

　　幼猫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从墙影中绕到石板道上，向左跑到铁制管道前，灵敏地顺着它爬上三楼，从窗台钻进乐房，落地变成人形。

　　乐房中毫无声响，这让押川有些着急。在堆满杂物的角落寻找，才发现正在熟睡的贝斯手。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西山侧卧在几个乐器箱上，睡得很香，很安静，没有任何令人厌烦的坏习惯。阴暗的光线让西山的脸略显模糊。隐约中，有一滴清亮的露珠挂在他细密的睫毛上，正缓缓颤动。

　　押川就这样肆无忌惮地凝视着睡梦中的西山，渐渐有些发窘，不置可否地偏过头去，回过手抚住自己滚烫的颊。

　　察觉到身边有人在，西山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正好触到押川明亮的眸子。

　　“押川？来了为什么不叫醒我啊……”

　　“对，对不起。”押川还在脸红，声音也有点别扭。

　　“没事没事，我没怪你。是我自己怕又迟到所以来得太早了。”西山从身边那好贝斯，看了看表，转身又说，“走了，还有三十分钟，选拔就要开始了。”

　　因为这栋楼晚上都不会有人，所以走廊上从来就没有灯，天黑前显得阴沉沉的。西山不喜欢这样，他更想在柔和阳光下，迎着轻风落叶走在路上。他有完美主义者的追求，做什么都愿意拿出最好的。当然，他也相信付出就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松下さん，我们走了。”和押川一起到了警务室，西山把钥匙还给守在一边的老人。

　　“加油。”老人把钥匙挂在一边的钩子上又招呼西山过去，小声说，“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那个人——”他指了指押川，“是你的朋友吗？”

　　“嗯，他每天都会过来听我弹贝斯。”西山点头，“松下さん应该看到过我们一起出来吧。”

　　“啊啊，看到过看到过。只不过……唉，希望是我老眼昏花了吧。”老人叹气。

　　“怎么了？”西山问。

　　老人眯起眼睛打量着正在远处向这边看的押川，慢慢呓道：“因为，每一次看到他和你出来之前，我都没有看见他进去过。”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