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华风》张尽

2、第二章 何去

　　那虞侯虽然缺少生死相博的勇气，倒也不是不知兵的草包，与苏华等人一接触，便知道对方擅长近身相搏。也不急着进逼，喝令厢军重新组阵，只使枪兵远攻围困。
　　苏华哪料这看上去稀稀拉拉不成体统的厢军士兵，一旦结成阵势，竟有这等威势。官兵借着枪长的优势将他们缠在当地，而后一拨拨的上前袭扰。待到围困的时间久了，他们力气一衰，只怕师兄弟八人的性命便要送在这里了。
　　正危急处，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大吼，“那厮杀的，可又是劫掠百姓的败兵？”
　　这声音有些沙哑，可在震天的厮杀声里，竟能清楚的传入众人耳中，将人的心胆都震了一震，手下一缓。
　　苏华师兄弟几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受了伤，听到这一声喊，真是喜从天降，“是官兵抢劫杀人……”
　　“这是里通外国的奸细！”
　　众士兵顾不得看来的是什么人，一面抢攻，一面大骂截断苏华等人的呼救声。
　　苏华等人本已筋疲力尽，将要闭目等死。突听有望得救，由不得平添一股精神，一时间竟将厢军的猛烈攻势招架住了，大声呼救。
　　喊得两声，便听到一阵如雷的蹄声奔近，北面杀进一彪人马。这却是一队骑马奔来骑士，借着马力一冲，登时将步兵围成的包围圈冲破了。
　　苏华百忙中看了一眼，却见这队人马虽然来势汹汹，声威赫赫，却原来也不过十人。为首的一人双腿控马，一枪长枪使得并不花梢，可刺挑砸打却极具力道，挡者披靡。若以武林中的招式来算，这人的武功简直不入流，可用与军队对阵的情势下来看，这人的武功之强，苏华等人却是望尘莫及。
　　这十人倚着骏马之威，根本没把这群败兵放在眼里，纵马挥刀，把一群毫无斗志的败兵逐得哄然四散。
　　为首的那人一骑当先，向那虞侯冲去。那虞侯逃跑不及，只得挥刀相迎。那骑士大喝一声，枪杆一砸，将对方的长刀磕飞，俯身长臂，便如拎小猫小狗般的揪住那虞侯的衣领，将他提上马来，横放在马鞍前，喝道：“还有胡来的，爷爷便在这厮身上戳几个窟窿！”
　　此人破阵擒敌，声威煊赫，气势如虹，苏华闻声见人，只当他是员专门冲锋陷阵的猛将。直到此时他挽缰勒马，收枪直身，才看清他面白无须，眉清目秀，年龄往大处看，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那虞侯在一众败兵中居然颇有威信，那少年话一出，众兵果然逡巡不前，哇哇大叫，乱成一团。
　　苏华胆子虽大，大难得脱，也不禁心虚，领着众师弟躲到十骑身边包扎伤口。
　　那少年见场面稳定，便提着那虞侯跳下马来，喝问：“你是哪个将军帐下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回营整顿，在外胡作非为？”
　　那虞侯见这少年虽然身着布衣，连骑的马猛一眼看上去也灰乎乎地毫不起眼，显然是着意隐藏行迹，可举动之间自有一股富贵人家的傲气，问的问题也不同于普通百姓，心里便打了个突，老老实实地回答：“卑职原由老种经略相公麾下向全忠将军所部，名李胜。不是卑职不愿加营整顿，而是……实在无营可归……”
　　那少年扬眉怒道：“营盘虽失，朝廷却在，你大可率众往京师投奔，怎可在外劫掠百姓！”
　　李胜听到少年这话，怔了怔，苦笑一声道：“公子，卑职看您的样子，也似从京师出来的，自然应该知道京师的情况。朝廷急于与金媾和，哪里有我辈的立足之地？”
　　那少年一时间回答不上话，被李胜问得僵在当地。
　　苏华听得李胜把那少年问得尴尬，心中大怒：“你劫掠百姓，还敢找借口！你看我师弟受的伤，要是这位……迟来一步，我们已经被你剁成肉酱了！”
　　那少年听到她骂，才惊醒过来，赶紧掩饰地一笑，问苏华：“娘子和几位壮士的伤有没有大碍？”
　　苏华被众师弟护着，受伤最轻，只右臂和左腿有些擦伤，她平时泼辣惯了，这样的伤再多她也不怕，大大咧咧地一笑便过了。但在此刻，身上的伤被少年那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看，便觉得火辣辣地疼。觉得自己衣破身伤，实在说不出的狼狈，免不得要被这少年当成山野村妇，看低几分，不禁有些不自在，“都是皮外伤，算不得什么。颖上苏氏门徒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敢问公子贵姓尊名，日后也好回报。”
　　那少年慌忙道：“不敢，小可姓夏，贱名不足挂齿。娘子与几位壮士既然身体无碍，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好些。”
　　苏华不料这少年说话措词虽然客气，但意思却直截了当，不禁一怔，心里涌起一阵委屈，大声道：“我当然是要走的，不过李胜把我几位师弟打伤了，我有话要跟他说！”
　　那少年一愣，觉得不阻止固然不是，阻止也没有理由。
　　苏华大步走到李胜面前，戟指喝道：“李胜，这次你是被夏公子所擒，我不能拿你怎样。可你对我们猛下杀手，这仇我不会忘记！总有一天，我会替师弟们受的伤讨个公道！”
　　李胜虽然被那少年所制，不敢嚣张，但被苏华这样指着鼻子大骂，脸面终究过不去，“是你先动手的！”
　　“你雪天里强抢老百姓的车马粮食，根本就是把老百姓往死里治，我动手也是因为你丧尽天良！”
　　苏华越说越怒，想起师弟们受的伤，真恨不得现在就把李胜三刀六洞。
　　喧闹中，远处的一队马车辚辚而来。因为苏华等人与厢军的恶斗，早把这条路上的百姓吓得绕道远离，不敢近前。这队马车却径直走了过来，其中一辆直驶到十骑身边，车帘一掀，探出一张面色微黄的脸来。那张脸眉毛疏淡，鼻梁微低，看上去平淡无奇，只一双眼眼角微挑，黑白分明，略具神采。
　　那女子见到场中一片喧嚣，两方对骂不休，不禁眉头一皱，摆了摆手，止住向她的马车靠过来的几骑骑士的动作，扬声问道：“临风，怎的这么久还没把事情办妥？”
　　那夏姓少年闻声轻啊，颇有惊慌之意，连座骑也不管了，扔下兀自互骂不休的苏华和李胜，疾步走到车前，笑道：“也没什么事，烈姐，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那女子略微沉吟，看了眼地上的泥泞，突然对因为她突来而停止争吵，向她这边看过来的李胜招招手，“将军，贱妾有件事想问问你。”
　　李胜见这女子虽然穿着下女的服饰，但神态从容，十指纤长修洁，裙底鞋尖微露，有双只有京师贵女才会有的小脚，见她招呼自己，哪敢怠慢？赶紧走了过来，弯腰行礼：“卑职只是小小虞侯，怎敢当娘子的敬称。娘子有话请直说。”
　　那女子指了指四周围着的厢军士兵，问道：“将军，你身处危难，这些部属不舍你而去，进退仍然合制。可见你领兵颇有法度，虽然战乱流离，谅也不至于沦为盗匪。朝廷目前虽然不敢招抚散兵，各地勤王之师对将军这样的人才却定然十分欢迎，将军何不前往投靠？”
　　李胜闻言苦笑，叹道：“娘子有所不知，大宋重文轻武，偌大一个朝堂，知兵的官员没几个，就连如今民望日隆的李纲李大人，也是个大外行。卑职虽然命如草芥，但要将性命交给这样的人，却还是不愿意的。”
　　苏华见他对自己极为尊崇的李纲大有轻视之意，勃然大怒，“你贪生怕死，还敢血口喷人，强词狡辩，这等下流无耻，你不脸红，我看你家祖坟上都要冒青烟了。”
　　她本以为李胜一定要反骂辩驳，却不料李胜此时对她的詈骂充耳不闻，毫不理睬。倒是那女子皱眉将她的话头接了过去，道：“姑娘，大宋兵制败坏，上无知兵大员，下无恤属将军。军士历受盘剥，多贫苦不堪，他们如今不肯拼死效命，也有自己的难处，不可一味相责。那辱及他人祖先的话，就不要说了。”
　　苏华一愕，旁边站着的一干军士却不禁大声喝彩，向那女子叉手行礼。
　　李胜也心头一热，“多谢娘子体谅，卑职铭感于心！”
　　那女子摆摆手，叹道：“贱妾一介女流，见识短浅，实不敢当将军及众军士的大礼。”
　　李胜叹道：“想那朝中大臣，但有一个能够有娘子这般以己度人，体恤下情的心胸，我大宋的兵制，也不至败坏到这等田地。”
　　夏临风听到这里，不禁大为不耐，咳了一声，催促那女子，“烈姐，再不走天就要晚了。”
　　李胜闻声知意，立即对那女子拱手道：“南下之路多有流民盗匪，娘子的卫队虽然精锐，也要小心，行路之前最好先派出探马探明路况再走。像今日这样的情况，日后可不能再有了，以免发生多股流兵纠集报复抢掠之事。”
　　夏临风闻言不悦，那女子却轻呼一声，“这却是贱妾思虑不周，多谢将军提点。”
　　她感念李胜善言，见他转身要走，忍不住扬声问道：“将军以后有什么打算？”
　　李胜苦笑一声，道：“日后如何，卑职却是没有打算的。”
　　他说话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上的刺字。宋兵制，为了加强对士兵的控制，削去士兵哗变造反的可能性，防止士兵逃跑，士兵脸上都以墨刺字，如同囚犯。士兵地位低下，为人所辱，民间俗语“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便是由此而生。
　　他们这些不愿再受朝廷节制的士兵，既不能见容于官府，觅地务农；也不可能四处行走经商。往后的日子应该怎么过，却真的是谁也没有打算。
　　那女子见李胜的动作，便知他受困于这脸上的刺字，心中一动，道：“将军，贱妾幼年脸有胎记，家父四处为妾寻医问药，后于滇南寻得一方，极能褪色净白。将军如不见弃，贱妾便将此方相赠。”
　　她说着返身回车厢，过不多时，便寻了一只巴掌大的乌漆匣子，递了出来。
　　李胜吃惊过甚，目瞪口呆，直到那匣子递出来，才醒过神来，也顾不得地下泥泞，扑地跪下，颤声道：“娘子大恩，如同再造！卑职及众兄弟在此拜谢了！”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贱妾只盼将军及诸位军士日后平安多福，不必行不义之事，也能安居乐业。”
　　李胜大声道：“多谢娘子劝诫，小人等必不辜负娘子的厚恩，绝不再以劫掠为生。”
　　却说苏华被那女子一说，觉得颜面扫地，本想反驳，可看看站在那女子车旁的夏临风，又觉得人家救过自己的性命，为了这么句话冲撞他姐姐不大妥当，便心里哼了一声，招呼众师弟寻到混战中失散的马驴等物，呼啸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