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华风》张尽

1、第一章 风雪

　　靖康元年九月，金宗翰军破太原府，知府张孝纯被俘投降，副总管王禀自杀。京师危难，宋朝廷的执政唐恪、耿南不思调兵拱卫京师，反而力主议和，止各地援军，罢逐主战的兵部侍郎李纲。
　　可惜这一番委曲求全的举动，并未如愿得到金人的宽宥。金军长驱直入，十一月，金宗翰、宗望两军先后渡河，阵兵京师城下。
　　铁蹄所至，妇孺无幸，百姓纷纷南逃避难。
　　正值初雪，道路泥泞。崔桥的官道上有队人马逆着南下的人流北上，这队人马只有八个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带着的牲口也是有马有驴，一眼看过去就让人觉得良莠不齐。更怪的是兵荒战乱，走在这队人马最前面的，竟是个布衣荆钗的少女。
　　那少女柳眉大眼，挺鼻朱唇，生得甚为丰润。寒风凛冽，别人多少都有些拱肩缩背的避寒，只有她昂首挺胸，一张脸红霞酡艳，生气勃勃，看上去便有股子精神。
　　逃难的百姓壅塞于道，逆流北上十分艰难，这队人马只得下骑牵着牲口艰难前行。那少女一面前行，一面询问身边经过的人：“您知道李纲李大人现在在哪里吗？”
　　拉家带口的百姓个个都挣得泥人似的，仓皇奔逃，哪里还能管别人如何，这少女问的人十个有九个连她的问话都没听完，就直接回答，“不知道”。
　　那少女久询无果，心头火起，眼见人流中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灵机一动，放开牵着的马，身形闪动，从人群中穿流而过，揪着那文士的衣领，将他从人流中拎了出来。
　　她这一连串动作迅猛快捷。那文士毫无防备，只疑白日遇鬼，差点没被吓死！直到那少女把他提到路边的空地里放了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惊声惨叫。
　　那少女不料他一个男人居然会发出这么尖利的尖叫，也吓了一跳，“闭嘴！再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那文士被她凶霸霸地一骂，果然收声不叫了，战战兢兢地说：“女大王，小……”
　　少女瞪眼喝道：“什么女大王！胡说八道！我问你，你知道李纲李大人的近况吗？他被贬逐后到底有没有离开京师？”
　　那文士这时看清自己处身之地原来就在路旁，离人流不过二十几步距离，料想这眼前这个“女贼”不敢光天化日当众杀人，惊魂稍定，回答：“李大人被贬南下是九月的事，现在他的车驾最少也已经过了长江了！”
　　“江湖人传说李大人为了抗金，虽然受了贬斥，但依然借病隐于江北一带，组织各地援军抗金……这么说，这是假话了？”
　　那文士摊手苦笑：“当然是假话！执政唐大人他们急着跟金军媾和，为了不触恼金人，立即就勒逼李大人南下。别说是病，就是诈死，只怕他们也容不得李大人的骨骸留在江北！”
　　少女听得咬牙切齿，恨恨地骂道：“好狗贼，只想和和和！他们怎么不把自己和祖宗卖给金狗求和！”
　　她身后几个汉子听到李纲已经过了长江，都议论起来，其中一人问道：“小师姐，李大人既然根本不在江北，咱们还去不去京师？”
　　少女看了看南逃的百姓，再看了看身后的众师弟，皱眉道：“咱们要是能找到李大人，还能借着他的名号避开责难。要是就这样跑到京师，爹爹定要生气，不准我们去跟金狗打仗。”
　　原来这行人是颍上武术家苏耀祖的子弟，这女子是苏耀祖的小女儿苏华。江湖弟子按入门先后排序，所以苏华年纪虽小，却成了这群年轻师弟嘴里的“小师姐”。
　　宋室危难，江湖义士自发起而抗金，向京师方向集结。苏耀祖召集门人弟子时，考虑到自小女儿苏华以下排行的弟子都年纪尚轻，没有子息承继香火，所以严令他们在家勤练武艺，不许外出。
　　只是苏耀祖却没想到，他把苏华以上的年长弟子带走后，门里剩下来的弟子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学得一身武艺，谁能忍家国之辱？苏耀祖一走，苏家武馆就闹腾开了。以苏华为首的八名弟子瞒着师嫂们偷偷出来，直奔京师。
　　苏华性情刚烈鲁莽，不似女儿，总算还知道自己这样领着师弟们出来，肯定会被父亲责骂，不许他们参战。所以听到李纲在聚集四方义士抗金的消息时，灵机一动，就想先投奔李纲，随军而动。到时以李纲麾下士卒的身份与父亲相见，父亲即使反对也没奈何。
　　此时听到李纲根本不在江北，师兄弟几人都有些傻眼了。
　　那文士被少女一捉一吓，本来十分害怕，这时心里的恐慌渐去，听到他们师兄弟讨论行止，忍不住道：“小娘子，何灌烧桥逃跑，老种经略相公病死，李纲被逐，京师不出十天，肯定会被攻破，你们去也是白去，还不如……”
　　苏华大怒，点着那文士的鼻子破口大骂：“就是因为像你这种不保家卫国，还劝别人跟你一样当缩头乌龟的臭酸太多，咱们大宋百姓才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王八蛋！滚！”
　　那被她骂得一张脸青红白紫交错，眼看苏华挥着马刺作势要打，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走了。
　　苏华师兄弟几人商量半晌，没个章程，正心里彷徨，进退失据的时候，突然听到前面一阵喧哗。抬头一看，却见前面隘口涌出一群宋军。这支军队约有二三百人，只是看上去盔甲不全，刀矢无光，也不知是哪部的败兵。
　　这群败兵围堵大宋百姓倒也不含糊，很快就在隘口摆开了关卡，截断南下的人流，大声吆喝，勒逼百姓纳币过关。
　　苏华听到那群败兵是在征缴军需，灵机一动，问几位师弟：“要不，咱们就跟他们走？”
　　师兄弟几人正在商量，那边“征缴军需”的军队却因为强抢百姓的骡车牛车而起了争执，苏华见这势头不对，不禁恼怒，也不与师弟们争了，奔过去制止。
　　那为首的虞候被苏华劈头一骂，登时大怒，待见苏华容色艳丽，怒气便敛了敛，喝道：“小娘子站到一边去，不关你的事。”
　　苏华大怒，“征军需也不是这种征法，你们这简直就是抢劫！”
　　那虞候大怒，虚挥大刀，吼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敢阻挠军国大事！再不滚开，我就当你是通敌卖国乱我军心的奸细，拿了入官”
　　他说别的，苏华还能忍忍，但听到这通敌卖国、拿了入官几字，却是一股子怒火直冲天灵盖。不暇思索，抬腿就是一脚，“好狗贼，打战你们尽吃败仗，欺压百姓就强横起来了！”
　　这一骂正中败兵的忌讳处，可捅了马蜂窝，众士卒怒骂喝斥，便来拿人。苏华岂甘束手就缚？她的几名师弟见势不对，也一涌而上，动起手来。他们师兄弟日常勤练武艺，虽然算不得武林高手，可身手也远非疏于操练的厢军可比。且他们初涉世事，胸中自有一股热血锐气，斗志远胜这些败兵。这些败兵人数虽众，却分散了拦劫百姓，当头的二十几人一时间竟被打慒了。苏华趁势猛冲，去驱赶设关拦劫百姓的士兵。
　　冰天雪地地，若无牲口，缺少粮食，逃难的危险就加重了许多。被败兵拦截的百姓哪个甘心乖乖地把身家性命奉上？初时他们看到败兵人多，都不敢反抗，待见到有人领头来夺关，登时哄然响应，冲将过来，夺路而逃。
　　这些被堵的百姓深知此地再不能留，关口既破，更是亡命而逃。人流如潮，这群败兵趁着百姓没有防备时截流设关还可以，等到百姓抢关哄散时，他们想再阻断中流设卡，却是没那能力了。
　　苏华激于义愤助百姓夺关，却没想到这群败兵拦劫百姓，一方面固然是劣性根生；另一方面，却也是逼于无奈。
　　自从朝中唯一懂军政的宰执种师道病死，开封当政者便一片恐慌，别说整兵再战了。就连残部败兵也没有胆量派员收拢，唯恐一个不小心，刺激了金国，致使和议失败。
　　这些残部若是本部的指挥使未曾战死的，还能有人收聚；若是将官战死的，几乎便成了为朝廷所弃的孤魂野鬼，哪有粮食裹腹，衣服蔽寒？也只能四处劫掠为生了。那虞侯眼看算盘落空，恶向胆边处，再也不管被百姓冲开的关卡，吆喝众厢军列阵围剿苏华等人。
　　苏华等人身手虽然远胜这些士卒，可与历过战阵的士卒比起群战来，却哪是对手？初时还能仗着身手灵活，厢军阵势未成游斗，等到厢军阵脚齐整，便渐渐地将他们师兄弟逼得困守一隅，一时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