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忘忧好》羁旅言归

3、风露渐变

　　昭和二年冬，太上皇病逝，享年四十八岁。对此忘忧没有做任何表示。
　　昭和三年春，慕容岚言诞下皇子，封为妃，赐“淑”字。至此昭和帝已有三子两女。后宫除皇后外有两贵妃离清菡、依梦瑶，四妃慕容岚言、韩英缇、柳心儿、宋文静，以及五嫔和婉仪贵人美人才人若干。
　　“好大的雨！”立于湖心水榭之下，青黛轻声感叹。她入宫两年，得到的是安宁，失去的是自由，不，不算失去。她从未有过自由又何来失去之说。
　　“天灾。”出神的看着阴郁的天空，忘忧的声音低得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这连绵的阴雨已经下了月余。
　　离无音急匆匆地走在雨中，神色少有的焦虑。
　　“殿下，祭天师大人来了。”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那个雨中的身影是不会错的。两年来，会风雨无阻的前来的只有一个人而已。
　　“准备姜汤。”
　　靠近水榭，无音放慢了脚步。深深地吸了口气，缓和了一下神色。
　　“想不到小叔叔也有失色的一天。”
　　“你可知为何？”在竹椅上坐下，他苦涩的看着她。
　　“与我有关。”轻轻晃着摇椅，她的眼中无悲无喜。
　　“太皇太后要回来了。”
　　“所以你怕了。”
　　手指难以察觉的抖了抖，无音闭上了双眼以掩饰心中的恐惧。他不得不怕。那个女人陪伴开国皇帝一生戎马，建立焱月皇朝，她的智慧、决绝、狠厉是无人可及的。虽然当年她没有反对忘忧为后，但也没有点头。这个女人的一生满是意外，所以他不确定她会不会不顾那“天命”执意杀她。
　　“我不会死在这里的。”抬了抬衣袖，她慢慢坐了起来。“祭天师大人，忘忧已经长大了。忘忧接受这天命二十年，除了父母忘忧不欠任何人。”
　　“你为什么不离开？”
　　“恐慌。”起身走出水榭，站在檐下忘忧勾起淡淡的笑意，“因为我在恐惧。我不怕死亡，我只是怕面对死亡。”更怕面对家人的死亡。“叔父啊，我的自由只在这小小的水榭而已，即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不过是家国不得安宁罢了。”
　　“小忘忧，雨……太大。”
　　“叔父啊，这后宫要不得安宁了。”
　　大步走出水榭，走过九曲竹桥，穿过青石柳堤。
　　这无忧水榭再无宁日了。
　　彼此的放任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只要有任何的风吹草动就会草木皆兵。
　　昭和三年六月初七，凤舞皇后移居坤仪宫，封闭忘忧宫。
　　闭着眼睛抚摸着金丝银线刺绣而成的凤袍，再睁开只剩下了平静。这凤袍精致华美天下无双，这锦服美奂绝伦令人迷恋。这就是命运赋予她的一切：一身华服以及一座庄重肃严的皇城，统领后宫的权势，还有无尽的灰色。
　　“皇上驾到。”
　　尖细的嗓音让忘忧回神却没做出任何动作。
　　三尺之遥。
　　凤烈炎没有说话。他第一次想好好的看看这个女子。没人知道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惟一的想法是逃。她安静、优雅、平和、淡然，她美丽、高贵、灵秀、温柔，她让他从不以为然到心怀敬畏不过在一瞬间。一眼，只有一眼，他再也无法忘记——他怕她。他告诉她：你是我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她说：好。只此一字，甚至没有看他。然后他见到了离清菡。她们几乎一模一样，除了气质。清菡是个诗一般的女子，有着莲的高雅。他喜欢上她同样只在瞬间。
　　“你可恨我？”
　　摇摇头，忘忧回身看着这年轻的帝王。他冷静谦和，他仁厚律己，他很年轻，只要给他时间空间，他就会成就辉煌。他英俊高大，他温柔体贴，他容貌和地位足以令所有的女子疯狂。他是天之骄子。他不爱她，他为了“命”娶她。她不恨他，她也不爱他。
　　“答应我，多顺着些皇祖母。”他语气中带着乞求的味道。
　　“你在担心吗？”她问，语气中带着疑惑。
　　她不懂他的担心为了什么。他应该为他的妃子们担心才对，特别是那些恃宠而骄的宠妃。
　　“我欠你的。”
　　“你错了。我是自愿的。入得这深宫，没有什么谁欠谁的。或许我也在利用你。”
　　走在她的斜后方，凤烈炎没有说话。
　　“你可以相信你的四哥。”
　　“我知道。”
　　“这后宫你可以放心。”
　　“凤舞，我能给你的不多，所以我只能尽力的不给你找麻烦。我想过放你离开。我……凤舞我——”
　　“你怕我。”轻轻甩开他拉住自己衣袖的手，忘忧退后了两步。“我知道你怕我。”
　　无法反驳。他只能站在原地看着她。看着她笑得温和却没有温度。她的笑从来都只是温和冰冷的，不刺骨，只要人无助悲哀。
　　“你是帝王，为什么怕我呢？我好奇，但很快就明白了。知道我是怎么明白的吗？”看着他摇头她愉快地笑了，“是你和清菡。在你看她的时候我明白的。由衷了悟。”她想，不是你缺乏勇气面对，是我缺乏勇敢离开。我不想死，所以我选择嫁给你，选择接受命运，所以我们互不相欠。
　　“什么？”
　　“我是离忘忧，仅此而已。迷茫只是源于我的疑惑，我只要做我自己就好。生何惧，死何忧，不过一世繁华。”
　　他似乎懂得，又似完全不明白。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他们给不了彼此想要的，只能站在咫尺天涯的地方相望。
　　昭和三年六月十五，阴雨。太皇太后回宫。
　　“睿王，去和你母妃请安。”太皇太后慈蔼的看着自已的四皇孙。
　　凤焰雪淡漠的表情染上了浅浅的笑容，走至一身明黄色凤服的妇人面前跪了下去。
　　她已过不惑之年，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岁上下，岁月并没有让她老去，而是平添了年岁的风情。她是凤焰雪的养母，先皇最宠爱的皇贵妃，在太子大婚后奉命去礼佛直至今日方回。四年，即使是先皇离世她也没回来。
　　“快起来。”伸手扶起儿子，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依太后看着两人，笑道：“果然是妹妹养大的。睿王见了哀家这个生母也没这么开心过呢。”
　　“母后果然嫌弃儿子吗？”凤烈炎故作哀怨。
　　离忘忧眉眼安宁的看着这小小的闹剧浅笑。依太后与皇贵太妃之间的争斗看来是不死不休了。死去的人是无法护着活人的。没有太皇太后或许还有三分可能，只是这里的或许不成立。接下来就只能看凤焰雪的本事了。
　　“忘忧。”
　　“是的，姨母。”微笑，她解除她的疑惑。
　　“你——很好。”几乎无法察觉的迟疑后，她只能说出“很好”这两个字。
　　“是的，我很好。”平静地看着她眼中一闪而过的难过，她微笑着重复，以强调她没有失态，即使有也要所有人知道该当做没有。
　　皇贵太妃是她的姨母从来就不是秘密。
　　“皇后以后没什么事就多来宁安宫陪陪哀家和你姨母吧。”太皇太后终于开口，笑容慈爱，语气温和。
　　“是。”顺从的回答，笑意温暖。
　　这里有三个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她们想要的却不尽相同。
　　凤焰雪突然有些为皇后感到惋惜。她不是皇帝喜爱的人，也无法像皇祖母一样陪皇祖父指点江山，她甚至没有一个未来的储君。她孑然一身嫁入皇宫，以一种疏离的温柔对待这一切，不骄不纵。这样的人本应养在那美轮美奂的碧水青山，过着最惬意最随意的生活。
　　幸而皇帝没有爱上她。心中感叹，却不知为何而来。
　　格格不入。
　　一场家宴，两个世界。
　　离清菡偶然回眸间看到忘忧的眼睛心中一惊。什么时候起她的眼中只剩下了平静？平静的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慕容岚言小心的打量着离忘忧。看不透看不懂。她即使身处这让人向往而又恐惧的深宫也依旧活得随意。帝王不宠她，她不在意。妃子恃宠而骄，她不在乎。她的眼睛永远的平静、干净，她的神情永远的柔和、儒雅。
　　她没有离清菡的清雅，没有依梦瑶的柔媚，没有柳心儿的可爱，更没有慕容岚言的英气。但是坐在这些人中，却依然无法让人忽视。她不知道自己的孙儿为什么到现在依然没有喜欢这个皇后，她只是直觉的觉得她会是“红颜祸水”。她让她觉得不安。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看不透，看不明。她不喜欢这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她已经六十五岁了，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她本该颐养天年的，只是放不下。放不下儿孙，放不下这国，放不下这家。她要看着这焱月朝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她信命，却从不愿意被命运束缚。她是焱月朝第一任皇后，也是一个从战场上浴血而归的皇后。她封号“凤临”，现为太皇太后。她有着在场所有女子所没有的人生经历和智慧。历经三朝，她阅人无数，离忘忧是第一个让她感到不安的人，所以她避开四年直至今日才面对她。
　　帝后命，祸国殃民。她知道这样的预言对她不公平，但却不得不防。她对她有怜悯，有可惜，但却不得不防备。或许是人年纪大了，就会变得心软，所以她对她采取了漠视的态度。
　　岁月给了她智慧，磨灭了她的狠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