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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其六 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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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凉自是不能再去,那些个客商定然以为我早已惨死在吃人的沙漠中,又暂时没接到下个活计。这几日我滞留瑜城,只能漫无目的地沿着官道踱步,任阳光将我和刀的影子随意拉长扭曲。在苏箫的经济支援下,我终于结束了风餐露宿的生活。那日他从家里带出来的包裹原来竟是如板砖厚的一沓银票,当他在客栈上房内漫不经心地解开包袱时再次无视我掉下的下颌,然后我终于开始为曾被这么贵重的包袱砸到头感到万分荣幸。
不过苏箫是个不折不扣的吝啬鬼,明明是怀揣巨款的富家公子,却只要了一间房,还坚持与我同床。第一次相遇那日他的爱男人宣言如今仍如雷贯耳,因此夜里我将被褥裹得如同春卷,生怕一个睡相不好变成了投怀送抱。
城中时常有家丁模样的人行色匆匆,想必是苏府寻找其公子的人手。我多次劝苏箫尽早另寻他处落脚,他本人不慌不忙,还反过来劝我:“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我爹断不会想到我仍留在这么个弹丸小城中。”
“他要是想不到,怎么会派人在城中搜索。”
“呵。你难道没有注意。城中多了许多不速之客,也不全是我府上的人手。”
这样一说,这几日的确是有许多风尘仆仆又形迹可疑的旅者,将目的掩藏在疲惫的面容后面,长久地逗留在瑜城的大街小巷,有时还鬼鬼祟祟交谈几句。“这样的小城吸引的无非是山贼,马贼之流。”我懒懒倚在绮罗垂幔的床头,打个哈欠表示完全没有兴趣。
“似乎和前段时间死的几个捕头有关。他们是上头派来的高手,却不知为何死在通向瑜城的官道旁,尸体到现在都在县衙扔着没有下葬,说什么死因蹊跷定有内情云云。”
“如何蹊跷?”我一翻身来了精神,期盼着若是有鬼神作怪便又有酬劳可图。
“不清楚。只听我爹提过一次,他与地方县令颇有交情。据说尸体没有任何外伤,从京城派来的验尸官也查不出死因。”
苏箫为我泡的龙井一瞬间变得苦涩起来。我放下茶盏,试图克制内心的震颤。这世间能如此杀人于无形的人,我只认识一个,那就是无痕。也只有他,按照世间的说法,“畏罪潜逃”,才会在被追捕之时痛下杀手。毋庸置疑,无痕仍活在这世上,并在不久前才从现在我所在的瑜城经过。
可是哥哥,你是否碍于过着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故而不肯与我相见,若你果真清白,又何必让这些人的血沾染你的双手。
苏箫冷不防凑到面前来:“你有心事?”
我连忙矢口否认。
他以犀利的美目不依不饶地打量我,还用折扇戳我的脸,我希望他不要这样,弄得我愈发心烦意乱。我不知无痕为何不愿现身与我相见,就如同当初我不知他为何忽然离去。种种疑虑与不安叠在心头,自知再停留在此也是无用,我皱起眉头沉思如何攒起行路盘缠。
“我与你一同去罢。”似是见我不作声,苏箫收起嬉皮笑脸,开始认真拉扯我的破衣烂衫。
我一惊,这才觉出方才的种种方案并未将眼前之人囊括在内,更惊讶于他读心术般的洞察力。恐怕彼方早已看出我打算与他出城之后便各奔东西,并死缠烂打认定我救了他又送他定情信物就要对他负责。此刻我再无力与他纠缠有无,只想快些找到无痕,救出小桃,远离种种江湖恩怨回家去种田。
为了这简单却难以实现的夙愿,我注定只能孤身一人风餐露宿地漂泊。我本就不愿拖个娇生惯养的富公子上路,更何况看苏箫身形,似是全然不会武功,奈何之前以恩人自居良久,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如今要撇下他独自离去不是大侠作风,何况人家锦衣玉食也舍下了陪你毅然远走——后来虽每每如此自我安慰都有种与人私奔之感。
若不是慕容公子曾嘱咐要带系上红线之人一同回去,我定然早已撇下他独自远走。
思前想后,还是别无选择。
踏上旅途,苏箫十分自觉地脱了锦衣华服,换上粗布麻衫,还像模像样地往脸上抹了些煤灰,又把上衣撕了好几个口子。
我对他这种画蛇添足的举动很不满,毫不客气地指出,“你只要掩饰富家公子的身份就行了,没必要扮成灾民。”
苏箫对我的苛责倒是宽容,还不耻下问地请教我寻常布衣作何打扮,为行路安全,我又要求他将银票去钱庄换成折子,种种折腾,正式出发已是五天后。
苏箫对我坚决不雇马车的举动叫苦不迭,我坚决对他的抱怨不予理睬,并时刻告诫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不是,是入乡随俗的道理。
瑜城很快被抛在身后,往北走了约莫一个时辰,期间苏箫喊腿疼十次,喊腰酸六次,喊头疼脑热三次,喊口干舌燥若干次,我统统当成耳旁风,只要他还乖乖跟在身后,我就依然旁若无人地行自己的路。
这样走到太阳快要落山,四周开始显出山地黄土,狼狈不堪衣衫不整满面倦容的苏箫才终于想起来问我:“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四下望望,找了处背风有树木的小山丘,一声不吭地从衣兜里掏出火石头,一如既往开始生火。时值盛夏,其实根本用不着生火,我生火是因为我无事可做,外加完全不想回答苏箫的问题。
无痕轻功不俗,就算知道他前几日曾打瑜城过,如今骑千里马追也是徒劳,我只能凭空猜测他的去向,这五年来每日都是如此。
我啃着冷硬的干粮眼里盈满泪水。
那晚一向倒头就睡的我破天荒地失眠。身旁的苏箫无法适应这种天当房地当床的生活,显然也睡不着。睡不着的两人各怀心事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苏箫打破沉默,“你一直这样露宿?”
我背对着他点点头,“让公子见笑了。”
沉吟。
“没有家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索性用包袱蒙住头,不再理会他。
当然后来我才知道装聋作哑这一招对他是没用的,不如说不依不饶是这位公子的必杀技。他在我特意给他垫在身下的破披风上翻起来,又开始用折扇戳我的脸,我就知道今夜不解决他的好奇心以后都别想安稳度日,并又一次陷入了冗长的回忆之中。
故乡青柳镇。自从无痕走后,我与小桃再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