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锦》月香枝

3、其二 倾城色

　　由于陷入了乱七八糟的回忆当中，等到发现在这沙漠中迷路，已经迟了。
　　解释一下为什么我会到这鸟不生蛋的西凉沙漠来：此处有大片沙漠，名曰黑沼，是西凉客商往返中原的必经之路，之前便传出这沙漠中有吃人妖怪的传言，大家都当做是迷了路或是被流沙吞噬，并不当真。近几年却愈演愈烈，更有死里逃生者言之凿凿，说见到了那妖怪的正体。
　　于是客商们凑足了银子，决定请个除妖人来扫除挡住他们财路的障碍。这个人就是我。
　　我实际上对神灵鬼怪什么的毫无办法，我不是道士和尚，更不懂捉鬼除妖。但我有无痕这样的哥哥，身手自然也是不俗。我知晓但凡这个世上的坏事大多是活人做的，死灵毫无恐怖可言。那些所谓的妖魔鬼怪，大多也是某些装神弄鬼的人所为，我这点武功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误打误撞地成了几桩买卖，竟在这行变得小有名气，许多人都知道有个独眼的除妖人，还说我那眼罩之下是只阴阳眼，平日遮了是怕见得不净之物。还有的越传越离谱，说除妖时我那只盲眼会放出异光，那些不属凡间的晦物碰了便会飞灰湮灭。
　　我的眼睛不盲，也不是什么阴阳眼，它只是一只正常无比的眼睛，不过瞳孔是诡异的紫。
　　我的哥哥无痕两只眼睛都是这种颜色，这在江湖上人尽皆知。五年前他失踪之后我就盲了，弄了个眼罩遮住左眼，因为怕被别人看出我和无痕有什么牵连。
　　由此可见干这一行的人在他人眼中都属于神人怪人。我也不例外。我也是万不得已，类似于行骗。
　　万不得已的原因是我的妹妹小桃。五年前无痕失踪时我十四岁，我的妹妹小桃十岁。那时候我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基本靠无痕赚钱养活我们。他消失后我们断了经济来源，兄妹俩面临沿街乞讨的绝境，此时小桃居然自作主张把自己卖到了青楼，还人小鬼大地扯我的衣袖说，哥，以后我养着你。
　　当时我跑到故乡的青柳河边哭了一宿，直到感觉河中流淌的都是我的眼泪。哭完之后我起身擦干泪痕，发誓要想法赚钱赎回小桃。
　　否则无痕回来，定会暴打我一顿。
　　我有一身好武艺，在这乱世中不至于饿死。但是一入青楼深似海。我需要钱，很多钱。
　　我在镖师，杀手，保镖，打手等职业中踌躇了好久，最终选择了除妖人。
　　那个年代舞刀弄枪的人不在少数，等于是拿命去换点微薄的银子。而许多富庶的财主却愿意为信仰，为些虚幻的心魔大把花钱。我的盲眼在他们看来更是除妖实力的证明，就如同那些十卦九灵的算命的大多不是全瞎就是半瞎。于是我以救自家小妹出火坑为目的除妖生涯就这么背井离乡地开始了。
　　此时在这黑沼沙漠中我早已晕头转向不辨东南西北。不过我并不慌，因为觉得虽然走不出去，却已经在逐渐接近沙漠中心。
　　只是走了几个时辰，也净是红沙。见不到任何不寻常的事物，更莫说是吃人的怪兽。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残阳直直地打在一望无际的红沙上，仿佛书里描写的地狱景象那般血流成河。
　　不知是不是错觉，周遭的景色有些改变，天空也是血色，还夹杂着云朵奇怪蜷曲的花纹。如此凄美却诡异的景象，断不是人间能见。
　　正在发呆，忽然觉得脚下一软。一低头，似乎有黑色的斑块在脚下扩散开去。
　　回过神来，冒着泡的黑色沼泽已没过小腿。
　　我连忙挣扎着想要抬起腿，可谁知那流沙状的沼泽反而吞得更快，那片黑沼如同活物飞速扩散开去，并且还在向未知的方向四周延伸。一转眼腰部以下都陷了进去，任何多余的动作都是徒劳的垂死挣扎。
　　于是我只能眼见得身体的各个部分都被沼泽吞没了，直到头顶太阳的光线都变成一个小小光点。那或许是我能看到的最后风景，因为在我仰视天空的一瞬，黑色的沼泽便淹没了我的头顶。
　　原谅我，无痕。
　　没能找到你。

　　不知过了多久。
　　我睁开眼。
　　第一反应就是：我已经死了。
　　在那样的沙漠里，不会有人来救我，就算有也无人能进到那沼泽中将我拉出来。总之那时的想法，就是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当我终于看清眼里倒映着的是漫山遍野在清风中摇曳的翠竹时，一下愣了半天，然后才想起应该先坐起来。
　　身下是张沁凉光滑的竹榻，我用手撑着维持半坐姿势环视四周，没什么特别的景象，尽见得些挺拔秀丽的翠竹。微风阵阵，竹叶沙沙地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我是个音痴，但也觉得这声音比洛阳的丝竹管弦还悦耳几分。心情一好，头脑就不太转动，我根本没想起来前不久还身陷沼泽生命垂危的事，更没有产生此时本该一拥而上的种种疑问。
　　直到传来落叶被踩碎的清脆断裂声，我才察觉有人正从身后走来。
　　“醒了？”不带感情的声音。
　　由于浑身酸痛，转头的动作很钝。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清面前穿一身黑色长衫的男子。
　　他立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笼手伫立。我一眼就觉出他那满头银发分外扎眼，像是镀了皎洁的月光，风一吹又似扬起千堆雪。他纤细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线，红得异常诡异，如同夜里也能放光。
　　对于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或许我还担不起一个侠字，不过我至少是个男人——作为一个行走江湖的男人，最大的心愿莫过于于某年某月某日邂逅某位佳人。遗憾的是我至今为止遇到的都是歪瓜裂枣的大老爷们儿，唯一见过的美人只有无痕。
　　无痕的武功不算天下第一，但他的容貌但凡见过的都惊为天人。独一无二的异色瞳孔，配上精致的脸蛋儿，白瓷肌肤黑瀑长发。江湖上见了他就流口水的男女加起来可以水淹长安。而小桃的容貌完美无缺地遗传了无痕，因此她未及及笄，便倾了整个洛阳城。
　　可惜轮到我就相貌平平顶多算是眉清目秀，还是个假扮的独眼龙。穿衣服也乱七八糟，经常是几件破衣烂衫松垮地套好几个月。
　　而在今日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场合，竟见得如此倾国色，不不，恐怕全天下都要给他倾倒了——虽然我未曾阅过几个美人，但我确信自己的感觉。我没念过几天书，否则定会用绚烂的辞藻来形容此刻所见之人的美貌。
　　所以我只能说与他相比，无痕简直是个丑男，而且是丑得惨不忍睹不堪入目会瞎了狗眼的那种。
　　我看他的表情肯定很古怪，说不定有点色迷迷，因为他脸上露出了不自然的防备。他背对日光站着，神色仍是淡淡的。“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啊对了……我这才缓慢地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第一个疑问瞬间破土而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沙漠中央。”回答简洁明了。他好像不愿多说话，不过话端一开，就不会轻易停止。我摸摸脑袋，撞了个大包，其它地方都正常，一个零件也没少，于是问出第二个问题：“是你救了我？”
　　他只点点头，算做回答。
　　咳，还是个冰山。
　　我终于按照流程问出了第三句：“你是谁？”
　　这回他倒是回答得爽快：“慕容。”
　　“姓慕名容？”
　　“我姓慕容。”
　　真是怪人。有谁会在说自己名字时只说姓呢。不过慕容这个姓氏，勾起了我某些模糊的记忆，似乎都是道听途说，仿佛也是很久前的事了。我不再多问，恭敬地跪地一拜：“慕容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无忧以后愿为公子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心里狠命恶心了一把，这种酸词我也能说得出来……总之无痕教导过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好像不对，反正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慕容公子脸上仍没有任何表情，我开始怀疑他不是面瘫就是戴了副人皮面具。正在胡思乱想，脑内忽然灵光乍现，不由浑身一个激灵，从竹床上跳将起来。“莫非……公子便是人们口中说的吃人妖怪？”
　　他瞥我一眼，虽平静如水，但我已经感到被他深深鄙视了。也对也对，妖怪都是口吐臭气肚似鼓皮的丑八怪，这样绝色的美人怎会吃人。
　　果然，他轻启朱唇，婉转温顺，只是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
　　“我本是已死之人，就住在这竹林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