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锦》月香枝

4、其三 少年游

　　打死我也不相信慕容公子是鬼魂。
　　不，应该说我从不相信虚妄之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当了除妖人也只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况且慕容公子并不透明，也没有周身滴血舌头伸出来。不过我抽空仔细观察过，他白天的影子很淡，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我倒宁可相信他是仙。他绝美的鹤发少颜就是最好证据，而且还居住在这么仙风道骨的翠竹林中。幽灵什么的不是应该躲在夜半漆黑的角落里伺机冲出来狰狞地吓人么。
　　他确实不可思议。且不说他那美艳远过常人范畴的容颜，和他银色的发丝蓝色的眼。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除无痕之外拥有异色瞳孔的人。白皙的手腕上永远系着一根红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闪烁着血色的光泽。
　　右手虎口处有伤痕，这是长期持剑才会磨出的痕迹。我大概能判断他曾是剑客，且剑法超群，至于有多超群，因为他从不碰剑，我眼拙也看不出来。
　　他在竹林深处结庐而居。我没有机会进到屋内，不知那屋里有些什么玄机。
　　我从未听说过一片沙漠当中会有竹林和吃人的沼泽，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被慕容公子搭救。而且从那之后，他绝口不提要如何处置我。不如说，他根本不告诉我如何离开这沙漠。实际上他根本不主动和我交谈。无论我如何嬉皮笑脸地挑逗他。我最后都觉得没趣，甚至生出几丝羞耻，仿佛这样对待一位仙人是大不敬。
　　不过我不能总是被困在这里啊。在月色如水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竹床上发呆，刀立在床边，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由于时常一个人露宿野外，所以对于躺下就能看到星星并没有什么不适应，但我忧心忡忡不可断绝。雇我的客商们在等我回去，我还没和他们结账，无痕不知躲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逍遥快活，而我唯一的妹妹小桃身陷青楼。我不能总呆在这里。
　　这里的白昼与夜晚与外面的世界没什么两样，就是太过安静，没有一丝尘世的喧嚣，倒不如说完全是与世隔绝的。我害怕那些在沙漠当中神出鬼没的黑沼再次将我吞噬，而我还不能死在这无边的沙漠里。
　　于是我恳求慕容公子带我离开。
　　第一次说的时候，他只对我摇头，说，不可能。那些黑沼就我无法控制，跟着我也不能保你无恙，况且，我不能离开竹林半步。
　　他淡淡看着我，说，你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吧。我的侍童每月会运来一次吃穿之物，你在这里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拼命摇头抓着他的手臂，真真正正是在恳求他。“我哥哥下落不明，我妹妹身陷烟花，我必须赚钱，我必须去找哥哥。”
　　他还是摇头，说，不可能。
　　他用冷得像冰的修长手指不动声色推开我扯住他衣袖的手。
　　我几欲绝望。
　　不过我很快回过神来。
　　“你说你的侍童每月会将吃的穿的送进来，也就是说，有方法可以出入这个沙漠，对不对？”
　　他不语，绝美的脸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我急得要死，也顾不得风度去拽他的衣袖，希望他赶紧开口告诉我真相。
　　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腕，如我预料的那样冰冷。
　　半晌。
　　“出沙漠的方法，也不是没有。但是要付出相应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都可以！”我只想快点出得沙漠,急得都开始胡思乱想：要是在沙漠中一天，就是世间十年，那该如何是好！
　　慕容公子瞥我一眼，对我没听完他的话就发表意见很不满。他忽然拿出一条红线，拴在我的手腕上。
　　“一旦系上这红线，每月月盈之时可穿过黑沼。只是……”他细眉微皱，“不可解下此线，也不可将其剪断。否则，小命难保。”
　　这真危言耸听。
　　他又摸出一根红线。“出了沙漠后一路往南，将这条线系在你第一个遇到的人的左手腕。日后若红线开始收紧，你们须在三十日之内一起回到这里来见我。来时向日落方向，寻红线为标识便好。”
　　若不见会怎样？看到他的眼神，我把问题硬生生咽了回去。接过那线，它不像慕容公子手上那条，不会发光，只是根普普通通的红线。我诚恳地谢过，小心收好。

　　月盈之夜。
　　我像来时一样，一袭破衣，随意地扛着大刀，还有干瘪的包袱挑在刀把上一晃一晃，慕容公子将我送到竹林边。不知为何眼神有些忧郁。
　　他似有话对我交代，嘴唇翕动了半晌，我耐心等待，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走出了沙漠。

　　既是一路往南，委托我的客商都在西凉，自然是不能去了。倒是可以去到长安和洛阳，可我莫名地讨厌那两座城。
　　一个吞噬了我的哥哥，一个禁锢着我的妹妹。
　　说来也怪，一路上竟没见得半个人。不过夜半时分，赶夜路的也只有我这种刚从诡异之地出来的落魄除妖人。我走得浑身大汗，连眼罩里都弥漫着汗珠。这样走了大约几个时辰，我来到长安附近一处小城。
　　城门自然紧闭，不过低矮的城墙在会轻功的我看来视若无物。翻身越过时瞥见破旧的木牌歪歪仄仄挂在城楼上。上书：瑜城。王字旁斑驳不可辨认，依稀看着有点像“偷城”。我一面越墙而过一面吃吃发笑。
　　一般来说对着城门的那条街应该是整座城内最宽的街道，而瑜城的官道显得特别窄。坑坑洼洼的，铺得还是青石板。
　　记忆中故乡柳镇到处都是青石板，一下雨大家就争先恐后地摔跤。若是赶着这种天气去青柳河边洗衣服，很可能一不小心滑进河里再也上不来。因此柳镇人家都会吓唬自己的娃儿：下雨天别靠近青柳河，会被水鬼给抓走的。
　　我就说过，这世间根本没有鬼。鬼怪都是被人们杜撰出来的，或者有些活着的人本身就是鬼。
　　耳边传来打更人断断续续的梆子声。三更天了啊……我仰起头去看月亮，今晚月亮很不清晰，时不时羞涩地躲在云彩后面。我脚下一刻不停穿过那些蜿蜒窄仄的小巷，打量每户人家的屋顶，寻摸一个过夜之处。屋顶是我最常露宿的地方，因为角度刚好适合舒服地躺着，而且睁眼就能看见月亮星星。睡得高也比较安全，一般人不会无聊到天天上房，不用担心一觉醒来被当成叫花子勒令你卷铺盖走人。就是时常会与屋主发生冲突，尤其是大户人家，他们的瓦都是琉璃做的，脆生的很，他们的人都是吝啬鬼化身，仿佛睡一下就能把他的瓦片睡没了。其实我更喜欢睡草屋，软乎乎地很舒服。瓦片实在太硌人了。
　　所以当我拐到一户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夜色太浓也看不大清——的门户前时，我为那看上去结实平坦的屋顶欣喜不已，一个鹞子翻身跃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