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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铁血丹心征河山,朔气寒光下西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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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爱高欢的角度看,在军营里这段日子,是我在这个时代里最明亮的色彩。
我形影不离地陪伴在高欢身边。白天坐在随军的车驾中,不时撩开窗帘艳羡而欣慰地仰望他英挺的背影。我说我可以下车和将士们一样骑马,没有那么娇弱。他竟然轻笑着说,我知道,你总是自信好胜,要证明自己的能力不输于任何一个男子的。聪明才智也就罢了,行军打仗、日晒雨淋这事儿还是不要争胜了。你就给我好好待在车子里,男人还是喜欢姑娘们白净些的。
当时他骑在纯黑色的骏马上,身着戎装,嘴角似有若无地半勾起一道桀骜的笑意。我透过车窗呆呆凝视着他,一时间所有欣喜、怔然,都消融在他漆黑的眼眸中,令人看不真切的星星点点暧昧里。
然而抛除私心,客观地说,从军的这段时日,是我所经历、见证过最艰苦、最凶险的时光,而且从高欢肃杀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这一仗他所承受的压力,一点不亚于当年破釜沉舟的韩陵之战和惨烈血腥的邙山大战。
这次西征虽动用东魏、柔然、突厥三国之力分五路进发,气势磅礴,但谁都清楚,只有高欢这支军队才是此次战争的中心和命门。若高欢有任何闪失,几路大军顷刻间不攻自破,极有可能重蹈小关之战的覆辙,到时候还会面临被西魏和柔然趁机掠地的危险。若不是高澄事先用外交方法说动了柔然和突厥率先出兵,已然牵制住西魏一大部分兵力,高欢现在恐怕会腹背受敌、艰难万分。
如今的局势是,两个多月前柔然率先向西魏发难,进犯灵州,宇文泰以为只是柔然单部入侵,派大将独孤信与李弼征讨;数日后突厥亦起兵感应,西魏派出渭秦二州刺史李虎应对,这样西魏朝中的大员就征派出去将近一半;一个月前东魏大军三路齐发,侯景开始进展顺利,晃过西魏荆州刺史王思政直取洛州,急得宇文泰慌忙调遣侯莫陈崇于蓝田关迎之,王思政接到消息立即北上追击侯景,蓝田关附近必将遭遇一场大战;斛律金这边于潼关遇赵贵阻拦,高欢说赵贵不是斛律金的对手,不足为惧;倒是高欢自己的处境有点玄妙,他绕过玉璧不攻,直接进军,虽然杀了对方措手不及,却也给自己后方留了隐患。高欢说以宇文泰的眼光,一定能看出,此时只要宇文泰亲率精锐突袭,高欢必然极大受挫。不过西魏根基本就不稳,兵少将寡,如今几路军队已经派出去,宇文泰是必然会坐镇长安不敢轻易离开的,他此时只能寄望于自己阵营中一个独当一面的大将和高欢身后的韦孝宽突围成功,前后夹击让他高欢彻底绝了西征的念想。
果然过了几日,前方就传来消息,听闻高欢撤离玉璧后连夜前往华州严阵以待的,正是西魏大都督于谨。
高欢提到于谨这个名字时语气肃然起敬,颇有英雄惜英雄的味道。宇文泰称雄关中、诱孝武帝西逃、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计策正是出自于谨,两魏前四次大战,于谨带给高欢的冲击创伤也着实可观,足见是个智勇双全、不可小觑的人物。
每每分析起当前的局势,不管多么复杂严峻,高欢总忘不了表扬高澄几句。说若不是阿惠假意许诺事成之后割玉门以西骗取了突厥的信任,柔然可汗又被那子虚乌有的外孙迷惑住,还真不知道谁来帮他抵挡李虎、李弼和独孤信。高欢又说,宇文泰不敢亲征是怕朝中大局无人主持,而他却有一个天资聪颖、英特越逸的高澄,可以了无后顾之忧放手前行。如此看来,一个高澄,真可抵得十万雄师。
当着高澄的面,高欢从来吝言赞美,总是能挑出许多无伤大雅的小错误来指责高澄的急躁和不成熟。但只要高澄不在,高欢总会像全天下所有家长一样忍不住炫耀高澄的聪慧和才智,因为长子的优秀卓越骄傲欣喜。我这才知道原来高澄开出了两张这么诱人的空头支票,心里一下子对高澄的敏锐犀利敬佩起来。
“阿惠从小到大没少给我添麻烦,不过关键时刻,总是堪当大任的。”高欢悠闲地靠在浴桶里,有一拨没一拨的往自己身上拍水花,我从铜盆里拿出刚敷好的热毛巾帮他擦洗。“晋阳若没有他,恐怕我真无法放开手脚。”高欢脸上的表情颇为得意,然而他顿了一下,随即颦眉,“如果阿惠在,恐怕已经想出法子怎么劝降韦孝宽了。”他双眉深锁,显然对身后的强敌还是深有顾忌。高欢留在玉璧围城的是并州刺史彭乐,而高欢对他能否完全拦住韦孝宽并没有十足的信心。
“韦孝宽仗着玉璧城中兵精粮足,一时间恐怕不会向我们低头的,大王也不用遗憾没有携大将军前来了。”我手里的毛巾描摹过高欢的下颚、喉结至肩胛,双眼近乎是痴迷地端详着他。“彭将军名声在外,一些事迹旁人定然有所耳闻。大王不妨让彭将军假意露出破绽,诱韦孝宽出城,再将其伏击歼灭。到时候不仅了了后顾之忧,更可招得韦孝宽这样的奇才。”我话说到一半,就已见高欢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眼神中混杂着惊讶,玩味和欣赏。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自知对彭乐的分析又惊诧到他了,讪讪准备挨训。
“本王对彭乐可是爱重有加,你可不要胡乱猜测。”高欢动了动眉毛,我好奇,自己竟然就这么轻易逃过避开了他的追问?邙山之战彭乐私放宇文泰,气得高欢几欲将其问斩,从历史上高欢临终前留给高澄的政治遗嘱看,他也从此以后一直对彭乐怀有戒心。既然彭乐围韦孝宽本就不让人心安,不如利用众所周知的高欢对彭乐的猜忌,让他诈降骗取韦孝宽的信任。从韦孝宽日后依附杨坚来看,他并不是个迂腐愚忠之人,在认清形势后,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会选择明主的。只是高欢对属下的态度,从不适合让旁人揣测。我正想着这条方法如何才能让高欢采纳,便听高欢轻笑道,“你对研究本王的心思和我朝各位将领,都下足了功夫。那本王就姑且相信,你对韦孝宽的了解,也是这么透彻。先听你一言,看看韦孝宽是不是真的能投降归顺。”他说罢握住我的手,湿淋淋的水珠与喉咙里的干涩形成鲜明的对比,高欢淡笑道,“进来陪我泡个澡吧。”
高欢大军抵达华州城下时,南面正好传来斛律金夜登秦岭山脉高地、强攻潼关得手大败赵贵的消息,一时间军心大振。高欢极为欣喜,说这下无论于谨多么精明,也无法阻止西魏军心涣散、人心不稳。何况于谨虽然毒辣,以往在与东魏的交锋中却一直做的是宇文泰的副手,真要他做独当一面的将领,他未必可以胜任。只要攻下华州,长安东北再无城池可守。
华州是以极其出人意料的方式攻占下来的。高欢引洛水攻城的第二天,韦孝宽于玉璧中彭乐之计,轻骑出城,精锐尽损,被彭乐生擒。驻守华州的西魏将士们得到消息,认为西魏土地贫瘠,与地大物博的东魏抗衡终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私开城门迎入高欢,让高欢麾下又添了一座城池。
于谨素来威名在外,如今即使扣押到高欢的帅座前,依然遮掩不了一身铮铮傲骨。我站在高欢身后,见他眉宇轩昂、神色如常,隐隐和高欢深邃的气质有几分相像,不过少了高欢浑然天成的霸气,相对内敛。只听高欢沉声道,“于将军,好久不见。”
在当年尔朱氏掌握北魏朝政的年代,高欢和于谨应该是相识的。每读史书至此我一直都很疑惑,当初于谨为什么选择了推举名望、资历都远远不如高欢的宇文泰。如果不是于谨这个王佐之才一条“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策略,或许宇文泰根本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般壮大。正思量间又听于谨不卑不亢地回答,“高相,别来无恙。”
这一来一往的交锋中两人都没有占到便宜,倒是让人嗅到了英雄惜英雄的味道。高欢微不可闻地轻笑道,“于将军当年入关中,本王一直倍感可惜,今日终于能得一叙,还请于将军知无不言。”高欢话语中的锋芒恰到好处,谈吐和风度都展现得极佳。于谨的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道,“在下惶恐。阶下之人毋存妄念。”
当日高欢和于谨屏退众人论道至深夜。我虽然没有从旁侍候,但却相信以高欢的个人魅力一定能征得于谨的认同,十余年的磨砺让他早已脱离当初起兵时的草莽之气,如今展现出来的是不容置辩的胆略与王威。他的王霸之路正在一步步走下去,我倚在庭院的门廊上,心想不知什么时候,我可以和高欢一起在长安赏月。
事实证明侯景“攻城每陷,野战必殄”的自夸并非浪得虚名。侯景引侯莫陈崇出蓝田关于野外决战,大胜,在西魏荆州刺史王思政赶到之前占领关口,凭借地势击退了王思政。与此同时高欢、斛律金两路大军争相推进,已逼近长安脚下。
胜利的曙光越是显现高欢就越是禁不住强调高澄的功劳。若不是突厥、柔然发兵把西魏众多诸如独孤信、李虎、李弼、宇文导的名将缠在了凉州附近,一路进军不可能这么顺利。我现在才肯定高欢一路在我面前大肆夸奖高澄是有意为之。他是在向我,和我身后的柔然可汗强调,高澄立下奇功,西征若成,世子之位还会当仁不让、稳稳当当地属于他,即使是柔然的亲外孙,也丝毫不用打高欢继承人的主意。他的帝业只会属于一个人,那就是高澄。
三军齐聚长安城下已是秋天,高欢立即下令抢割城郊刚收获的小麦,一时间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宇文泰命西魏名将达奚武夜袭高欢大营,虽因为兵力不足未造成太大损伤,却也烧掉了部分军用食盐,让高欢相当震怒。双方在长安城外一时僵持不下,又听闻柔然大败独孤信、李弼取灵州后并不急于南下,而是绕道凉州,和突厥一起把李虎、宇文导近十万大军前后包围起来,让他们无法上京勤王。高欢当众说这肯定又是阿惠遣人说动柔然的,功劳得记在高澄头上。我暗道柔然的外孙现在连影子都没有,高欢哪儿用得着这么急于行事。
打破城下僵局的是斛律金的儿子,历史上鼎鼎大名的落雕都督斛律光。他自愿率兵从后方渡河攻城防薄弱的宣平门,在高欢、斛律金、侯景等主力强攻西侧城门的同时杀对方出其不意。此法与明朝名将李如松攻平壤相似,都是集中火力强攻一侧吸引敌人大部分注意力,而致命一击则在最困难、最艰险、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段。李如松当年攻牡丹台尽管损失惨重,却也因平壤一役换得了他旷世名将的美誉。
西安的十月,碧空如洗,秋高气爽。一年前,正是在这个时候,我观赏着崛围山红叶,和高欢策马同游。而今天,经历了对高欢的欣赏,防范,博弈,倾心,我又靠在他怀里,和他一同仰望华山似火的红枫。高欢外着一套银灰色软甲,里衬是雍容的朱红。他淡笑着说馥兰似乎很喜欢红叶。我告诉他我的家乡在南国,那里的树木都是四季长青,从小到大没怎么欣赏秋景;后来到了柔然北地,那里夏冬分明,秋天又过于短暂,留不了美景驻足。高欢沉默了一阵,说从前真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在我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出身和来历。高欢转过脸,唇间的热气轻呵在我耳畔,“看来真的是喜欢我呢。”
来到这个时空的这么多个日夜,尽管心中对高欢的热忱早已表露无疑,却还从未对他有过任何表白的举动。一时没忍住心中的冲动,回过头,对上他的唇。
东魏武定四年秋,高欢攻克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