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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千里寻卿至玉璧,高相冷情渐冰释 ...


  •   我向来不喜欢拖泥带水,当我跟高澄说“我要去找他”,就真的是恨不能立刻翻上马背飞到高欢身边。

      高欢果真不是个可能被左右的人。他原先的进攻计划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我打乱,自然觉得失了颜面,为争一口气,还是固执地不肯对玉璧放手。在高欢乃至我已经警告过的高澄眼里,那座孤城终究只是玉璧,经不起太强攻势掀不起太大风浪。只有面对历史,才会发现那一战是多么的不可思议,高欢的二十万大军竭尽所能,就是奈何不了一个小小的玉璧。我还是低估了高欢,就算柔然的倾向和高澄的劝说加起来,也撼动不了他的决心。

      “你疯了吗?”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高澄露出冷冷的表情,薄唇紧抿,连面部线条都是锋利的。“他去玉璧的事侯景不知道,斛律金不知道,只有我这个坐镇后方的大将军知晓。你现在出现在他面前会造成什么后果?动摇军心,这个责任你我谁担得起!”

      “我们现在任他去打玉璧,才会引发没人可以承担的后果。”我不甘示弱。“别忘了,我怎么说也是个柔然公主。我要去玉璧,你拦不住。”

      高澄似乎没有料到我如此强硬的态度,他怔了一下,随即略微无奈道,“你到底是……何必对玉璧如此执着?我知道你为父王担心……”

      “我所有的考虑都告诉过你了,你还是不信我。”察觉到他态度的一丝丝松动,我立刻趁机威逼。“你回去坐镇晋阳吧,玉璧的事,让我来解决。”

      最终护送我离开的侍卫有柔然人,也有高澄的亲卫。在城门外翻身上马临别的那一刻高澄抓住我的衣袖,“你自己小心。”他微微仰起的面庞美好得让人无法不留恋,“对父王说话不要太急。他的心也是肉长的,你一心对他好,他会感动的。”

      我心中激起的谢意一时无法言表,只能对高澄深深地点头,“好好保重。”

      不分昼夜地在马背上颠簸,看着微红的朝阳从遥远的天边展露第一缕晨曦,看着清朗的夜空挂上闪烁的繁星,看着柔美的月影蒙上“一夜征人尽望乡”的情思,看着似乎近在咫尺的玉璧城,那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男人从容镇定地指挥将士们冲锋陷阵、攻城略地,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似乎从前我也深深地仰慕过一个人。每天风雨无阻地在同一个地方等待他的出现,崇拜他的才干,欣赏他的风度,仰慕他的大气。那时候似乎所有的努力都只为追赶到他身边,所有的才华都只为在他面前绽放,以求换得他一声赞许,一个微笑,并在终于得到他点头认可的时刻,与他并肩,一起俯瞰最高处的风景。

      那时候的自己很天真,以为单凭着一腔热情与希冀就能得到一个不同世界的人的响应;可惜现在的我依然没有学会在这件事上圆滑,明知道不能在“喜欢”二字面前缴械,却比当初仰慕那个年轻的企业高管更甚地拜服在高欢阶下。如今的高欢,强大得让人只愿为他点燃盛世繁花,携手高楼,看天地浩大。

      策马跨入军营的一瞬,忽然注意到围绕栅栏底部生长的一簇簇野花。那么弱小,那么卑微而又倔强,我在他眼里只是一株执拗的杂草,他却是我世界里仰望的参天大树。我想和他在一起,我想成为他。

      “下官不知公主大驾,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极其令人失望地,中军大营里并没有高欢的身影,迎接我的是一个大约参军司马一类的官员。他对我的到来自然倍感惊讶,却也调整得不错。我观察着军营中来来往往的兵士,看见不少伤患,剩余的人面色也带些愁容,心中不好的预感强烈升起,焦急地问道,“大王是何时开始安营扎寨的?”

      那个官员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恭敬地回答到,“大王于五天前与平陇下令安营,即日起便派兵在玉璧城外筑土丘兵事。今晨天未亮率了第一批将士突袭,目前撤换了两轮伤病,但大王至今未归。”

      我眼前一阵眩晕,差点支撑不住倒下马背。

      我甚至不敢想象他将遭遇怎么样的艰难险阻。韦孝宽死守孤城玉璧一战成名,耗损的却是高欢的精神和元气,要不是害怕成为他战场上的累赘,我只想现在就插翅飞到他身边,带他远离玉璧这个魔障,再也不要涉及一丝丝的危险。

      我在大营中心急如焚却又毫无意义地等待,焦急地来回踱步。今日高欢的进攻必然受阻,回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这个时候我要继续不知死活地劝他撤兵只能是火上浇油。可怜我连一刻休息都不曾,就要准备有把握让他离开玉璧的说辞。

      自己是被一阵焦急而胆怯的声音唤醒的,揉揉眼睛,看清了低身呼唤我的侍卫和他身后宛若神祇的男子,才意识到自己竟在主帐的虎皮长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环顾四周昏黄的烛光,想必此刻已是明月高悬,而高欢拖着疲惫的身子和强攻一日无果的烦躁身心,正冷面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抬眼定定望着他。高欢英气的眉深深皱起,本就锋利的五官更加因强烈的不悦而萧杀冷冽。他身着厚重的铠甲,下巴上沾了一道早已干涸的血迹,却分毫不显狼狈,只衬托出他更加的坚毅果敢。见高欢身上没有明显的受伤,我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一众将领退下,直至他们全部退出我才坐起身,为高欢让出主帅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一天毫无成果的进攻让高欢心情极度不佳,语气少有的不耐和恶劣。我还没有答话,便听他更加恶狠狠地说,“阿惠这小兔崽子真是越来越不识好歹了,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我急忙颔首,“是我自己擅做主张的。大将军劝说多次也拦不住我,还清大王不要责罚大将军。”

      高欢斜睥过来,眼神里露出显而易见的轻蔑和不屑,半晌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次西征本王必定要拿下玉璧不可。”高欢此刻已经犯上了牛角尖,非要证明区区一个玉璧对他而言不在话下,不管另外两路西征大军进展如何,旁人的劝慰这时候只能起到反作用。他若不是高欢,我早就放手让他在玉璧碰个钉子,说不定从此就能知道好歹了。

      “听说,侯司空,已经拿下洛州了。”我看向别处淡淡地笑着。这么要紧的军情,连一直赶路的我都有所耳闻,想必高欢更加清楚。“馥兰自然要贺喜大王。只是馥兰不知,如果北路大军进展过于缓慢,等侯司空先一步到达长安,您以外的人,还是否管束得了他。”

      我不否认,自己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能触到高欢的逆鳞;而高欢也无法否认,我一句句刺到他痛处的话语,对他而言永远是有用的。

      “我所学的历史里有一位庙号为成祖的皇帝。当年他还是藩王的时候,皇帝受小人谗言欲置之于死地。成祖起兵靖难,从他的封地北京一路向南逼近都城南京。他的进攻一路无阻,直到在济南城被绊住了阵脚,一拖就是两年半。后来成祖的幕僚才意识到,要取南京,根本不一定要攻克济南。只须麻痹敌人,跃过济南直取南京,天下自然唾手可得。到时候,区区几座城池,还担心收复不了吗。”

      我一边观察高欢的神色,一边担心高欢对我口中的现代地理名词半点概念都没有,举明成祖朱棣的例子到底有没有用处。高欢今天显然是有些疲惫,他一手支着前额,闭目按揉着紧锁的前眉,也许是在思索今天进攻不利的局面,却一直不肯开口。

      “我自然相信你会拿下玉璧的,大将军也相信。”我猜他如此执着无非是为争那一口气,此刻便软化了语气好言哄劝。“可大王,现在玉璧不是最关键的问题。西北有柔然、突厥,南有侯景,这几路大军若没有你坐镇指挥,必会争相肆虐,到时候只怕比一个宇文泰更加难以对付。”我犹豫了一下,抛出了高欢的心腹们不方便说、只有我能提出的砝码。“大王……想想大将军。如今亲贵中,诸如侯司空那样不服大将军年轻稚嫩的大有人在。如今大王只有为大将军打下了安稳的天下,日后大将军才能顺顺当当、毫无后顾之忧地掌管大王的基业。说句不敬的话,这个节骨眼上,西征要有什么闪失,大将军该如何面对分崩离析的局面。”

      我深知高欢心中最看重、最欣赏的人就是精明干练的高澄,如今也只能斗胆一试。其实我所描述的状态和历史上真正的动荡并没有太大出入,高欢临死前对高澄痛呼“留患遗汝,死不瞑目”,已是料定了新上位的高澄即将面临的风险。我不想高澄面对那样的险局,更不想高欢留有那样的遗憾。于是我只能用高澄的未来做赌注,胁迫高欢远离玉璧。

      “我来玉璧的消息,是阿惠告诉你的吧。”半晌,高欢睁开眼睛,不知是否是我错觉,竟在那双冰冷的眸子里察觉到一分赞许的笑意。“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轻笑着叹了口气,示意我靠到他身边,把我揽在怀里。

      “他也明白征玉璧的不妥,却无法亲自向我劝谏。他知道以你的性子,定会不顾一切和我开口的,也知道你一定清楚他对我而言的重要性。所以你会,替阿惠说出他想说的话,劝我顾全大局,确保阿惠将来的天下。”我看着他沉静的表情,再想起高澄将高欢身在玉璧的消息告诉我时脸上的踌躇与不安,连忙摇头道,“不,大王,大将军最担心的是您的安危。”

      “我没有失望,他这样做得很对,这才是合格的渤海王世子。”高欢习惯性地用手指梳着我的头发,“你知道吗?我想你是知道的。当年阿惠做了错事,我把他软禁起来,已经动了废世子念头。可他竟然在自己和母亲都被软禁的情况下,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请到了司马子如帮他说情,事后还对司马子如给出了五十匹军马的重酬。当时我就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比阿惠更天才、更伶俐的继承人。他和昭君自高楼下,一步一叩首谢我不杀之恩的时候,我也知道,世上再没有比他们更关心、更敬爱我的人。得子如此,夫复何求。”他又叹了口气,“我是在为阿惠骄傲呢。”

      那个晚上高欢出乎意料地温存,连散落在肌肤间的轻吻都是不同寻常地细致和缠绵。我搂着他的脖子,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高澄小时候的故事,后来话题渐渐宽泛,变成了他所有儿子们的童年。他说当年他叛杜洛周投尔朱荣,拖家带口沿着黄河逃命,只有四岁的高澄不断掉下牛背,好几次害大家差点被杜洛周的军队追上。最后一次侯景说不能再理他了,你儿子会害死我们的。他当时弯开弓,对准了跌坐在扬尘里的阿惠。娄昭君对他高呼贺六浑你疯了,他也只能装作没有听到。他当时一心只知道,不能让活着的阿惠落到敌人手里,那样他只会遭更多罪,吃更多苦,不如现在了结他,让他免受酷刑的折磨。当段荣挺身而出将高澄抱上马的时候,高欢都惊讶,自己眼角竟然湿润了。

      高欢说,高澄小时候跟他吃了很多苦,长大后他以世子之法培养他也一直相当严厉,所以他现在对高湛这么好,正是因为高湛的五官酷似小时候的高澄,让他产生了一种能够弥补亏欠高澄的关爱的错觉。

      他承认,自己近些年频繁南征北战,是为了留给高澄一份完好的霸业。他是对太虚幻的事情没有念想了,这辈子只能做曹操,可高澄不一样,他还年轻,更广阔的天下和更高远的位置,注定也必须属于他。

      “馥兰,你为我们父子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我……很感激。”

      我紧紧搂住高欢,极力让自己颤抖的身躯平静。

      天明之后高欢下达了从玉璧城转移的密令。大军仍会在玉璧逗留几日,却偷偷进行着粮草和辎重的转移。等高欢中军撤离,留守的部队会死死围困玉璧而不攻城直到它弹尽粮绝为止。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除了高欢为了迷惑敌人,非要亲自出现在飞矢横流的战场。

      刀剑无眼,即使最尽职的护卫也无法百分之百保证主人的安全。可以想象他的负伤会对军心造成多大的冲击,我相信中箭的一刻他会是冷静的,睿智的,所以他会砍去露在外面的箭头继续从容镇定的指挥,所以他回来时,里衣会已被血水浸透。

      “快传医官!”高欢躺在榻上,看着我焦急地发号施令、忙前忙后,竟然淡淡地笑了起来,“不碍事,以前比这重得多的伤我都受过,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不就是左肩吗?皮肉伤而已。倒是你这么大张旗鼓,可别让营中将士知道我负了伤。”

      我依他的吩咐赶走了屋里不少人。高欢的伤势不宜让太多人知晓,原定的开拔时间必须照旧进行。医官交代下每两个时辰换一次药后,我也只能依着他的话亲力亲为。高欢常年习武,身材一直保持得相当精壮挺拔,亲手将白色的纱布裹在他小麦色的肌肤上,我竟不由自主地脸红低头。

      “馥兰。”出乎意料地,高欢捧着我的脸,醉人的语气飘洒出几分醇香。那一刻望着他温柔的神色,我几乎忍不住表白,今天如果我在,便一定会为他挡箭,只要能让他免于危险的事情,我都会去做。此生只为高大丞相折腰,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我也确实这样说了。

      他摇了摇头,轻笑说,“傻孩子。”

      翌日黎明之前大军悄悄离开了玉璧,我终于扭转了这可怕的宿命。而前方,仍是未知的征途。柔然和突厥在西北为争夺更大的话语权,凶猛进军毫不退让,直逼雍凉;侯景在南路攻下洛州后于蓝田关稍遇阻碍;斛律金经泰州度风陵渡,正于潼关激战;我们则将由蒲津渡过黄河,开启更大的挑战与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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