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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世子相助谋西征,策马天下豪情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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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我惹恼高欢的能力确实不浅。纵使刚刚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然出现转机,我口中的“侯景”二字,还是立刻再次唤起他的防备之心。
对南北朝历史略有耳闻的人应该都听过“侯景之乱”。萧梁亲贵引狼入室,致使皇室倾覆,数朝基业被烧杀抢掠毁于一旦、南京几成废墟。而主角,正是目前东魏风光无限的司徒,河南道大行台侯景。
高欢怀疑侯景心存反意是个很自然的过程。像侯景这种战功赫赫、专制一方的大臣,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敢轻视。侯景敬高欢英武不敢造次,但高欢百年之后,他还给不给儿子辈的高澄面子却无人敢肯定。高欢对高澄爱重至极,为儿子日后执政铺平道路、铲除心腹大患理应在他的日程之中。我把这件事提前点出来,不过是不想重演历史上侯景携河南十四州叛变而白白便宜了西魏侵吞高家大好河山的场景。以功高震主为由逼反臣子、再从中获利的例子史上向来不缺。如果高欢设计侯景能像司马昭利用钟会、邓艾一样完美,那高家一统北方、君臣同心,指日可待。
自然,我道破高欢心中对侯景的猜忌,又引起了他的侧目。
“侯司空的名字,你也有所耳闻?”高欢强有力的手钳制在我腰上,表情又是我所熟悉的暗含在平静中杀气。
“大王也别再试探我了。”我低声欠身。和高欢“缠斗”到现在,他高家的事被我知道多少,高欢都不应觉得惊讶;同样,我对他的恋慕表现得多溢于言表,自己也一清二楚。“馥兰对大王的一片心日月可鉴。我心中所知,皆为高家所想。大王若觉得尚可采纳,馥兰不胜荣幸。”
高欢打量了我半晌,良久过后狠狠咬了咬我的嘴唇。
让侯景立下西征第一大功,再将其逼反,无疑是一着险棋。另一方面,侯景作为东魏将领中野战的翘楚,不起用作为征战的兵锋利刃着实可惜。高欢那天后再没有跟我谈起这件事,但从他不断往河南传送书信的状况看,他似乎同意了。
军事我十分感兴趣,但对战阵、战术什么的并不领悟得很懂。建议高欢大军几路齐发完全受朱可夫大规模集团军作战模式的影响,然而现代人所熟悉的立体作战显然又在冷兵器时代无法实现。所以看着高欢厉兵秣马,我却也并帮不上忙,只能在他好不容易闲暇时侍候宽慰。在下人看来我们如今真的像夫妻了:高相夜夜宿于柔然公主身侧,鸳鸯交颈,行礼周公,不再是原先相敬如冰的样子。只有我自己清楚,高欢对我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情意,只不过他的策略,由原先的冷淡疏离变成了身心兼治。
我没有再单独会见过柔然使者。每次问候,都必有高欢在侧。其实以柔然的国力,我大可以耍脾气关起门来对柔然使者交代,可我心中又总对高欢对我的态度改观存有一丝幻想。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他想通了,高欢处理军政大事不再回避我,地图堂而皇之地摆在桌面上,甚至偶尔会和我讨论几句。在他书房里被酪浆烫到、他用自己的衣襟轻轻擦拭我的手指时,我差点忍不住泛泪。同样的场景比他对我好、对我温柔的人有千万,追我的男生可以用吹气、轻吻来感动、软化我,而此刻我被震动,只因为他是高欢。
崇拜和关注是遮掩不住的东西,我如何放下所谓的柔然公主威仪对待高欢,渤海王府上上下下都看在眼里。我也曾疑问娄昭君会怎么看今天的我,她当年倾尽所有与高欢同甘苦共进退,还是没能阻止高欢动了富贵之后易妻的念头。如今她看着我建议高欢如何规划如何出兵,是会觉得可笑还是同病相怜?果然,一次高欢不在的时候,她来看我,碰巧我犯了胃病,告诉她昨天陪大王操劳,一天没有吃东西。其实倒不干高欢什么事,我从高中开始就经常胃痛,反反复复总是还不了。娄昭君看了我几眼,叹了口气。
“我也从阿惠那儿听说了一些事,知道你如何对他。我猜你应该明白,世上最卑微莫过感情,最凉莫过人心。”
我懂她没有说完的话。高欢就算不是铁石心肠,可他对娄昭君和高澄的感动,也是身怀六甲的娄昭君、和被打得遍体鳞伤的高澄自高楼下一步一叩首换来的,这般付出,你能做到吗?如果不能,不如趁早放手,免得徒增伤心。
我明白她过来人的好意,也心知自己对高欢的感情不可能比得过娄昭君。只可惜我已经决定对他好了。
高欢是有一天在床笫间告诉我的,柔然和突厥已经发兵了。
我任他把玩着我的头发。它们是天生的棕栗色,发梢带点卷曲,他一扯,发根就传来一阵逼人清醒的疼痛。只听高欢慵懒地说,“你和阿惠,在这件事上倒出奇地齐心呢。”
我一惊,不知道他又要引出什么折磨人的话题,但见高欢还是懒散道,“阿惠这事儿办得不错。挑了几个人出使柔然和突厥说服他们在我之前出兵。刚开始我还不怎么同意,他倒‘合纵连横’‘远交近攻’说得头头是道的,用外交把他们先稳住。”他把我头发往上一带,让我忍不住“嘶”了一声。“这么一来,倒是把你原先计划中的很多隐患消除了。”
西征之事确实多亏高澄的支持。否则我再怎么挑起柔然和突厥的矛盾,也得不到高欢的响应。如今他又说服柔然和突厥率先起兵,让西魏兵力受牵制,形势渐渐于高欢有利。高澄并不完全依赖战争的功效,要在乱世之中谋求发展,他对纵横之道研究得也非常透彻。甚至我不得不承认,站在统治者的宏观角度看,他比最善兵戎相见的高欢更懂得进退和借力。后世评论里高欢不如宇文泰的地方,多是形容他只懂打拼,而高澄,则显然是一个能把他的基业稳固、壮大的人。
心下明了,自己与高澄的政治理念更加合拍,日后对高欢有所劝奉,少不了仰仗高澄。
高欢早就定下了出征的日子,但在他临行前几天,我终于在犹豫多次后,从身后抱住他,请求道,“让我送送你,好不好?”
他岿然不动,没有说话。
“我不是粘着你不放。我只是不想在这宅院里跟你平平凡凡地道别,我想站在城墙上,望着你开赴战场。”我靠在他背上,那么宽阔,那么温暖,我又紧了一下手臂,“可以吗?”
他抓着我的手,转过了身,凝视了我半晌终于开口,“那你随我到邺城吧。”
东魏这次的军事行动本就与柔然联合,我随军相送也就不会显得太突兀。路上高欢对我算是体贴,一路疾驰,跟我上次去邺城的安逸无法相比。他一再表示如果受不了就下马换车,没有人会怪你。但天生的好强心性作祟,就算全身颠簸得酸痛我也拒绝下马。在听到他叹说“如果不是行军,我就可以在自己马背上带你”的时候,只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刚到达洛阳,南面便传来侯景初战告捷、东义州唾手可得的消息。高欢甚受鼓舞,收下高澄在邺城募来的二十万大军,誓师出征。我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场面,这不是作秀般的阅兵,是真正奔赴沙场前最后的检阅,是决定无数人乃至国家命运的第一步。先前只是看苏联1941年莫斯科保卫战前夕的阅兵录像就已让人备受感染,现在亲临体验,更能让人感受到火热的心跳,沸腾的热血,和真切的离情。
我和高澄站在他身后,看他虔诚的在台上祭告天地,满眼的坚定与真诚,不由自主地也就在他下跪时跟着跪了下来。我和高澄此刻的心境或许是相通的,这几个月来我们都在为高欢的夙愿奔走努力,只要看到他露出一丝丝的宽慰或满意,我们便会欣喜若狂。
“后方就交给你了。”上马前高欢凝望了高澄许久,也才淡淡地吩咐了一句,仿佛这只是最寻常不过的交代。我知道这是他无数次出征中的一次,是他无数次把帝国交给高澄的其中一次,却直觉这次对高澄来说会尤为重要,因为高欢很有可能会一击成功。
“你嘛,”他看了我一眼,差不多是苦笑了一下,“你让我省点心就好了。”
我尽量用笑容抑制自己因为离别产生的哭泣冲动,高澄深深地朝高欢点了一下头,以他们父子的默契,一个眼神交换就已胜过千万言语。
高澄带我登上邺城的城墙。望着大军浩浩汤汤地前行,结驷千乘,旌旗蔽日,城外的绿草与远方的天空渐渐连成一体,最后幻化成消失的地平线。而高欢迎着骄阳,雄姿英发地走在前方,接受阳光的沐浴与洗礼,外延出金戈铁马最凌厉的霸气。我搭在墙头上的手不由发紧,果然发现下一刻,他徐徐转头,朝城墙上望了一眼。
得他这一回首,此生无憾。
直到队伍的最末端都已消失许久,高澄才扯了扯我的衣袖,“别看了,已经走了。”我无法移开脚步,他即将奔赴战场,面对无可预知的血腥厮杀。战争带给人的震撼不是一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就可以解释清楚的,我这是第一次窥得它一隅,除了被壮观的场景震慑,也体会到心里望征人远去的空落。
一缕斜阳打在我脸上,同样的时刻,也照耀在高欢身上。
我收回目光,对侧身打量我的高澄说,“一直都没好好谢你。这趟西征没有你真的无法促成。谢了。”太动情的话我也说不出口,只能退后一步对他欠身,却被高澄伸手扶住了。
“你心中有个蓝图。”他托住我上臂,让我与他对视。“先向柔然揭露突厥与西魏的面目,让他们助父王出兵,再动用野心勃勃的侯景,你的每一步都是下一步的伏笔,所以我知道,你心中完整的计划肯定还没有展现完全,目前仅仅是开头的几步。”被他说中,我竟然也不觉得特别诧异,只是抬头,期待他能带给我什么惊喜。“对父王,你是走一步说一步。因为你怕一旦所有底牌都摊开,你对父王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只有慢慢揭开才能保持他的好奇心。但这样一来,他就不知道你的计划是环环相扣的,就有可能由于对你心生怀疑而采取不执行,从而打乱往后所有的步伐。”高澄说着,嘴角拉起一道自信的笑容,“你需要一个有能力影响父王的人,知道你将要做什么,确定你做的事对高家有利,才能确保你的话被父王采用。”
他说的字字在理。不知道我的全部计划,高家人不放心;没有高澄的帮助,我无法成事。道理我明白,却还是有些害怕什么都告诉高澄跟告诉高欢没两样,等我没用了,高欢只会弃之如敝屣。见我还是沉默,高澄继续道,“我们的心都是一样的。你还不相信我吗?”
是的。他只能比我更渴望高家一统天下,比我更爱高欢。像我建议动用柔然和突厥合围西魏,他只能说服别人先动手,让事情更完美。
削弱突厥,却不剿灭,让它与柔然相互制衡无暇南顾;逼反侯景,令其南逃后再追击,名义上与萧梁交好为他们击贼,以侯景为前哨掠取西川;再顺流而下,平定南朝,一统天下。
这是如果西征成功,我意欲引导高欢走的步伐。这也是发现自己希望助高欢夺取天下后慢慢成形的想法,对任何人都没有袒露过。现在对高澄娓娓道来,除了如释重负,还夹杂不少紧张,不知道他这么精明的权术大师会如何评价。
高澄暂时没有回话。如果这是高欢,我又免不了怀疑他正盘算着怎么折断我的羽翼,停止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你倒是为了他。”高澄少有地、声音特别沉地说了一句。我犹豫了一下,缓缓开口,“反正他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是你的。”
这是个太实际的问题。高欢已是半百之人,他的事业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高澄继承。让高澄事先了然于胸,除了现在劝进高欢之用,假以时日,也是等着高澄去完成那些未竟的雄心。高欢对高澄期望颇深,能让高澄继续开拓,也算不让高欢失望。所以另一方面来说,我也需要把自己的蓝图告诉两个执行者中好说话的那个。
“看这次西征的结果,再做定夺吧。”高澄眨眼,忽然又换回他熟悉的玩世不恭的表情,笑道,“你做的所有这些,有没有一部分原因,是父王的基业将来会交给我,你认为我不会辜负他。”
真是个极度自恋的男人。尽管他说的也没有错,可我若告诉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你就不用因为侯景去和梁国打寒山之战,不会俘虏广州刺史兰钦之子兰京为奴,不会莫名其妙地在人生最得意时被厨子砍死”,他会不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父王脾气暴躁,很多东西需要他慢慢接纳。我以后跟他好好说,会比你直接冲撞他效果要好。”高澄的话放在这儿,显然是表态如果西征成功,他认为余下步骤可行了。我不由浅浅笑了出来。
“你在父王面前都很少笑吧?”他突然抛出一个让我万分难堪的问题,我脸上的动作僵住,又听他说,“如果我帮你完成了心愿,你会不会多笑笑?”
这个男人真是可恶,多情到迷人的可恶。
我再一次感觉到他刻骨的可恶,是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告诉我,父王此次安排了斛律金领中路军过风陵渡攻打潼关,他自己则率北路军,攻打玉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