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骨头我们的吻》水深瞳

4、-荏苒-

　　“我要亲手杀了辛锥！”

　　有那么一瞬间，纵然是云焕也在没能跟他的眼睛对视到底。

　　情绪的失控只有片刻，转眼之间苏摩又沉静下来，他看着云焕，低声漠然说：“辛锥在

　　三天之后有一笔巨额毒品交易，交易地点就在炼狱本部——我想杀的只有辛锥，其他人你要怎么处置我都不管，如果你觉得辛锥死了你交待不了的话，也可以把我作为凶手带回去，我都无所谓。”顿了顿，他看着云焕的脸忽地挑眉笑了，“不过如果你要阻止我杀辛锥的话，我就连你一起杀！”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的暴戾语气并不能撼动云焕的神经，需要的时候，那个男人的意志可以胜过钢铁。然而真正让云焕动容的是对方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辛锥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你这样的人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要杀了那种人渣？”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连云焕自己都愣住了——杀戮的理由从来无外乎那几种，而每一种归根结底也无非就是悲剧两个字。悲天悯人不是云焕该做的事情，他的责任是掐断毒芽以防止更多的悲剧。

　　然而在面对着那一双深如海底的瞳仁的时候，他却用自己从未想象过的语气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之后，苏摩冷漠地转开了目光，俯视着脚下的车水马龙。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长到在他重新出声的时候，云焕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之前的问题。

　　“五年前那次轰动一时的生物化学武器袭击事件，想必云部长是知道的吧？”

　　“嗯。”云焕点了点头，虽然当时他还没有加入国际**，然而作为轰动一时的恶性袭击案件，关于事件的绝密档案身为反黑组行动队长的他却是看过的。

　　生物化学武器杀伤力巨大，当时整片地区都被封锁，据说幸存者寥寥无几，然而真正令人悚然动容的却还不是事件的后果，而是——不明黑手党家族为实验新研制的化学武器威力而用该武器袭击了帝都中心医院这样令人发指的理由。

　　在这样的和平时期，仅仅是为了实验一个新武器的威力，居然就牺牲了数万人命！

　　“我的孪生弟弟就死在那次事件里。”

　　仿佛在长久的沉默里抹去了某种情绪，此刻苏摩的语气反而出奇地镇静，那是某种近乎冷漠刻板的镇静：“化学武器爆炸当时我就在中心医院里，爆炸地点跟我的病房只差一条走廊，我因为重症骨癌急性发作期而不能动弹，所以他就用一床被子蒙住了我，自己压在上面为我挡住了所有的毒气。”

　　后来他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起那片缠进了骨头里的纯黑，他想自己那时候大概比真正死去了的阿诺更像一具尸体吧，一具脸上扣着氧气罩、身体无法进行任何自主动作、明知自己最重要的人正忍受着天崩地裂的痛苦却依然无动于衷的尸体。

　　后来他开始神经性失眠，一直发展到只要在黑暗的环境下就呼吸困难。

　　他在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里听到阿诺在耳边轻声低语，就像当初事件发生的时候阿诺曾经做过的那样，隔着一层被子不断地对他说着话。

　　他说“哥哥，很可笑吧，小时候我们两个吵架的时候总是诅咒对方怎么不死，可是在这种时候我却不能丢下你不管呢。”他说“哥哥，你是我生存过的证明，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许死了。”他说“哥哥如果你活下来了一定要喝一口我的血，那样我就会永远活在你的血液里了，跟你一起。”

　　只是后来他连那个关于血液的约定都没能实现。

　　最严酷的危机过去之后，医生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严令救援人员绝不能让他看到苏诺的遗体，最后他用手术刀划开了左边脖子上的动脉，血液淌了满床的时候他看着惊慌失措的人们安静地笑了，将刀刃抵在了另一边的动脉位置上说如果今天我见不到他你们就可以把我跟他葬在一起了。

　　他终于还是见到了他，他在看到他的瞬间笑的歇斯底里。

　　他只看到了一堆摆放成人形的白骨。

　　——阿诺，你这个坏孩子，你骗我。

　　——你说让我喝一口你的血，可是现在躺在这里的你身上哪还有一滴血可给我喝？

　　——你骗我，你骗我！

　　“因为空气中的毒气浓度超过了人类所能够承受的范围，所以救援人员在二十七小时之后才进入了现场。”苏摩微微眯起眼睛，忽地有些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你们知道当时在中心医院里被封锁了二十七个小时的人里面活下来了几个人么……”顿了顿，他忽地短促地笑了一声，“只有我一个，哈！”

　　他的语调居然还是静的。

　　那样无法自控的笑声始终在他的喉咙里徘徊着，掩饰在平静的语调之下。讽刺的尖利的，极度压抑的。

　　一切都像是一场歇斯底里的闹剧。

　　主角在演绎剧情的同时也是唯一的笑场观众。

　　要怎样强烈的情感才能让一个人在整整二十七个小时之内忍受着比世上所有的酷刑都更加剧烈的痛苦而一动不动，只为保护另一个人？

　　云焕终于理解了那个人脸上曾经让自己悚然动容的疯狂。

　　双子，孪生，打从一开始，那两个人就注定是断不开的。一模一样的容貌，是共享着同一个灵魂的证明。

　　从胚胎开始，同一颗卵子同一个子宫同一份营养，或许正是因为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共享，所以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才会那样固执地不肯放开对方的手，甚至连生命和灵魂这样个人化的东西也全部都习惯性地再也无法割裂分离。

　　“当时向中心医院投放化学武器的人，就是辛锥。”苏摩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又咳出了一口血来。

　　五年的时光，用语言来叙述可以用几个词、几句话轻易概括，然而放在一个人身上却是用了几千个日升日落都抹不去丝毫的噩梦。

　　慕湮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她已经阻止不了这个男子了，她对心理学了若指掌，然而她不是神。

　　她不能为那个连灵魂都已经残缺不全了的男人重塑一颗完整的心。

　　人力终究有其极限所在，很多东西就算倾尽全力也挽回不了。

　　云焕看着眼前的男子，忽地哼笑了一声：“你说这些，也改变不了我的立场，我不会同情你的。”

　　同情之类的东西，苏摩从来就不需要。然而面对着苏摩能把冷漠这么直白地说出来的，云焕倒也是头一个。

　　苏摩看着他冷笑了一声，微微带了点另眼相看的意思：“我说这些本来也不是要你同情的——你要交差，我要报仇，只不过是目标刚好一致我才来找你，你不同意就算了，我自己去杀了辛锥。”

　　看着对方没有丝毫犹豫迟疑的脸，云焕诧然笑道：“你自己？就凭你一个人，你就想闯进炼狱组织的最深层杀了辛锥？”

　　“全身而退的话是不可能，不过至少同归于尽的话，我还是做得到的。”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天气或者晚餐的食材。

　　——能把生命当笑话说的，如果不是个疯子，就说明对这个人来说，对于某种东西的执念早已经超过了对于生命的本能留恋。

　　而眼前这个只为仇恨而活着的男人显然两者兼备。

　　云焕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八岁那年的夏天，那个夏天改变了他的一生。

　　事件的具体情况在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早已经记不清，他只记得劫匪的枪口抵在脑袋上那种冰凉的触感，以及看到慕湮为了救他独自一个人走进案发现场的时候心中忽然涌起的那种让人什么都不再害怕的暖意。

　　一种极冷和一种极热，对比鲜明地刻在了那个叫做云焕的孩子稚嫩的记忆里。后来他在
　　美国加入了ICPO，在秘密宣誓的时候他又想到了那个夏天，想起那天下午在日光之下看到的慕湮院长的影子，一晃一晃地倾国倾城。

　　那些黑暗的冰冷的绝望和温柔的暖色的希望，那些荣耀和梦想，原来从来就没有丝毫忘却。

　　他看着对面的那双深蓝色的瞳孔，忽地就笑了。

　　——他们都是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活着的人，他们都在这混乱的世界里辛苦地坚持着这痛苦的清醒。

　　“给你一分钟，能说服我的话我就陪你去杀了那个人渣。”最后云焕笑着这样说。

　　苏摩也笑了，他在笑的时候眼睛里也还是一片漠然的深蓝：“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我们只是相互利用而已。”

　　“好。”云焕笑了一声，收起了手中的枪，“那么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

　　没有接他的话茬，苏摩一脸漠然地留下了一句话：“那么云部长，三天后还在这里见。”

　　然后他翻身越过楼顶的护栏，顺着攀登架一跃而下。

　　云焕看着那一抹蓝色在眼前一晃而逝，猛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然后他没来由地就怅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