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长梦多》Solitia

5、第 5 章 事件开端

　　「沪川医院首例心脏移植手术成功」。

　　我第一次在地方报纸上阅览到这条新闻，已经是五天前的事了。
　　今天它又占据了更大、更专项的版面，异常气势地挤掉了那些保健品的小广告，还配上了主刀医生的照片。其他人我不熟，但站在照片最右边的眼镜医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那摄影师显然不够细心，竟然将沈医生的小半张脸全都遗漏到了取景框之外，搞得被挤在一边的他看起来非常可怜。

　　不由得就又想起回到沪川第一天时的情形，心中莫名不适起来，便兴致索然地合上报纸，走向书桌边的手提电脑。

　　电脑界面上还遗留着各种各样的招聘信息和网站，这几天来，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投简历，几乎对于工作职位不挑不捡，但凡看到稍微符合自己的就绝不放过。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投递是有误，从投出第一份简历至今五天，手机只响过一次，还是通冒充银行信用部门的诈骗电话。

　　我粗暴地点了两下鼠标关了机，准备早点洗澡睡觉。

　　浴室和玄关边的厕所连在一起，不管做什么都必定会路过小高的卧室。一般他都像那天午睡一样虚掩着房门，不过今天倒是奇了，十点不到就门房紧闭，我站在厅里听不到里面的任何一点儿的动静，不知道这小子是出门夜游去了，还是在偷偷摸摸地解决个人问题。

　　我边琢磨着这些无聊的问题，边走进浴室，拉开浴帘拧水龙头放水——说到这个我行我素的小高，竟也不知不觉地和他相处了五天。虽说我们在这期间的交流并不频繁，但好歹相安无事，这小伙也算挺安分；白天在屋里看书，一看就是一天，再没日没夜地睡上一天，醒了就吃，吃完再去睡，毫无作息时间可言，完全就是个遵照本能生活的动物。

　　其实我挺好奇他到底读的是什么学校，居然从不需要上课；好不容易出一趟门，又几乎都是在晚上，难道是夜大吗？

　　我想得入神，背对着浴缸脱了衣服裤子，看也不看就转身踩进去，直到脚掌触到了冰凉干燥的浴缸底，我才发觉不对劲，一抽神，赶紧收回了腿。

　　操，浴缸里怎么是空的？水呢？！

　　水龙头空开着，居然一滴汁也没给老子流出来。

　　我心说这真是中邪了，光着膀子就跨过马桶直冲洗脸台，再一尝试，同样没水。

　　浴室外的玄关此时传来开锁的声音，啪嗒一声过后，换上了拖鞋而变得拖曳的脚步声便慢慢靠近，似乎在浴室门前停了一下，接着又不紧不慢地远向了北边的卧室。

　　——有人回来了。

　　“今天晚上停水。”隔着一道门传过来地声音有些不清晰，“……忘记告诉你了。”

　　静了一会儿，我迅速把脱下的衣服重新套上，拉开浴室的门——刚回来的高深正埋头在冰箱里找他的牛奶，我大手往冰箱门上一拍，嗙一声阻断了他的视线。

　　他缓缓抬头看过来，没什么表情。我这时有点后悔自己拍冰箱门的粗暴行为，刚才拿一下很可能撞到了他的脸——因为地板上已经有了些许牛奶飞散出的白色污迹，再加上那惊悚的听觉效果，感觉上似乎是我非常生气。

　　其实我确实有点烦躁，不过并非因为停水的事情，可能是还未适应一个新环境，职业生涯又受挫，各种麻烦在短时间内聚集在一起，让我一下子有点无所适从，却又找不到什么途径解决和发泄。

　　……也许我本来就不该回沪川，我应该留在原来的城市，或者去其他更远的地方。

　　回到这里的初衷是为了离那个人近点……更近一点。
　　虽然她早就不属于这个地方了。

　　我以为至少这是我所熟悉的城市，会让我活的更有勇气和骨气。
　　可事实是生活在一个熟悉的人和事都消失的、我自以为非常亲近的地方，只会更加的痛苦和无所适从。

　　这里的一切，也早就不属于我了。

　　……

　　“这附近哪里有公共浴室？”我硬着头皮拉长脸问他，毕竟停水这种事，作为室友是应该及时相互告知的——我承认自己两天没出门关注一下楼道的布告栏也确实有责任……但是现在尽量不想在这个我行我素的小高面前表现出弱势来。

　　他看了我一眼，抬起隐藏在冰箱门把之后的另一只手，举着牛奶罐喝了一口——靠，我之前还内疚来着，原来你早拿结实了。

　　“这么晚浴室都关了，开的只有浴场。”

　　“那就浴场！”

　　“楼下打车，西十二街，十五分钟。”

　　我哭笑不得，西十二街都快接近我老家的位置了，“打车要十五分钟？那还叫附近？”

　　他丝毫不受我情绪的影响，从电视柜边抽出一本杂志，边翻边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已经是最近的了。”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无话可说。当然不可能真听他的大半夜打车横跨半个城市去洗澡，要怪只能怪这沪川地方太小，关键时候连市民最基本的生理问题都解决不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窝在家里两天没想到使用一下那浴缸，到了今晚实在被自己的汗臭味熏得不敢出门，想要好好泡他个昏天黑地吧，又他妈的给我停水。

　　我挠挠头，手就往茶几面的烟盒上摸，心说大不了就再忍忍，今晚就坐进浴缸把水龙头开着，等明早一恢复，马上就能享受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烟抽了大半，对门高深的房门又开了，他从里面走出来，歪着脖子盯着我看。

　　“走。”

　　我一愣，烟屁股差点从嘴巴里掉出来。

　　“走？去哪儿？”

　　“洗澡。”

　　……

　　穿过两条街，途径沪川医院，我们沿着东大街的马路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终于来到了街角尽头的一处无铁栅大门前。
　　沿街的小店已经全数打烊了，只有右手边的门卫处亮着荧荧的白炽光，和我们楼里的差不多，一样阴森。我注意到大门正上方悬挂着的一块长招牌——那应该是霓虹灯，不过此时早已灭了，青黑的灯管和乌黑的天空融合在一起，依稀只能辨别出“翔龙浴室”四个字。

　　我的目光又落回带路的高深身上，他正熟门熟路地朝那惨白的门卫室走过去。看来这小子确实是带我来洗澡没错，可这间浴室怎么样都打烊了，难道现在临时去请求别人通融两个半夜结伴而来的大男人包场洗澡？
　　我越想越觉得荒唐，怎么也不能想象那沉默寡言的小高会突然秀出超脱的口才来说服人家的样子，于是赶紧跟了上去，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哟呵，这不是小高么？”
　　一进门卫室，坐在门边的老大爷就熟稔地叫出了高深的名字，而后者也异常客气地回了一句“刘叔”。

　　这门卫室也就两三平米，半面墙嵌着一堵大玻璃窗，穿着工作服的真门卫已经趴在桌子上打了半天的呼噜了，至于门口那个刘叔，估计是闲着无聊给他做伴来的。

　　“挺长一段时间不来了啊，最近在忙什么？”那刘叔看见高深似乎特别高兴，赶紧从兜里摸了一包烟递出来。高深把手往前推了推，摇摇头道：

　　“搬家了，现在房子里有浴室。”他说完，身子往旁边侧了下，好让我能进入那老头的视野，“这是我室友。今天家里停水了，他想洗澡。”

　　好像比起我对“不谙人情世故高深居然有忘年交”这件事的惊讶，刘叔对“我居然是小高的室友”的吃惊程度更高，两个互相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的人就在那里瞪着对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我和这个刘叔或许能成为忘年知音。

　　“那挺好、挺好！”刘叔尴尬地愣了一会儿，笑道，“你们来的也真巧，本来今天浴室一关门，我就要和几个老哥们去喝酒的；谁知道有个人七点多进的浴室，过了九点钟打烊的时间还不出来，我半个钟头前才上去劝过，那人怪的很，每次都摆着张笑脸说马上好马上好，好到现在，还是没下来。所以这浴室为了他一个人到现在还关不了。”

　　他说罢就无奈地摇摇头。我觉得奇怪，立即问：

　　“这种人和他客气什么，强硬点儿拖他走不就好了？大不了报警。”

　　那刘叔看着我笑了笑，言语间颇有玩味的意思，“小伙子，伸手不打笑脸人啊，我这私人浴室开张营业，本来做的就是老主顾的生意。这个人又是常客，他又没在非营业时间找上门来，说起来不过是洗的慢些，我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啊。”

　　他话说完，我的脸就一红，心里直骂自己傻，可不是嘛，我这个半夜找上门来的，同样是受了人家的恩惠，还得了便宜又卖乖。

　　“刘叔，这个人要是以后常来，你还是想办法让他留个家里的电话吧。”高深淡淡道，“门卫这里不是有出入登记吗，随便找个借口，让他留电话。”

　　我觉得这办法跟阻止那人再耍无赖的事情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留电话干嘛？哦，就算是想通知他家里人，可你也不能保证他不会留自己的手机号啊。而且人家要是别扭起来，就是不给你登记，怎么办？”

　　刘叔点烟抽了一口，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里的浴室，基本都是附近的居民来用。离家不超过十分钟的路程。何况这里的柜子都是老式格子式的，没有锁，我想很少有人会把手机带在身上。既然不带在身边，一般都是放在家里，如果在发生这种事，即使打通的是他的手机，那么他家里人接到的几率也很高。而且这个人既然数次对刘叔的催促都能笑脸相迎地蒙混过去，又是常客，可见平时也不会太难打交道，所以要个电话号码，应该也不难。”
　　高深不紧不慢地吐完，居然还相当有板有眼，我是第一次听见他一口气说完那么多话，不免有些诧异，迟迟回不过神来；而刘叔显然已经习惯多了，满眼笑意，频频点头。

　　“不过一个澡洗两个多小时，怎么都说不过去。”高深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他总是这样，你还是强硬点比较好。有些笑脸，就是摆给你看的，不打不行。”

　　“好，我知道了，这样，我现在和你们一起上去，顺便把那人拖下来。”老头得到了高深的建议，似乎全身都充满了力量，带着我们朝浴室的方向走。

　　“不用，我不去了。”高深打了个哈欠，站在我们后面不动，“他一个人洗。”

　　我刚才还觉得这小高心思缜密，没想到心思缜密人的特点“体贴入微”他倒是一点也没有，马上不乐意了，心说这怎么行，本来营业时间过了再来打扰人家就是我们不对；可这小子还特意让我一个人去洗，在别人看来就好像我有点什么怪癖，半夜里不睡觉吵着闹着要洗澡，他是迫于无奈才带我来麻烦熟人——可这他妈的根本不是我的意思！自然不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这份人情，再说要是那洗了二个小时的男人还不肯走，那岂不就演变成我和一个行为异常的家伙同处一室？
　　我想想就心里发毛，干脆也停下来，回头看着那不动声色的高深，心说要不就一起上，要不就都别洗了。

　　见我停下了，还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他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可就是不出声。我正对着门卫室的光线，脸上的表情应该一清二楚，偏偏这家伙站在暗处，是哭是笑我完全看不出来。

　　“哎哟！你可算是洗好了？！”刘叔已经走了很远，又或者说，他是发现了从浴室楼里摇摇晃晃走出来的人，惊讶地往前跑了几步。

　　我们一听到声音，注意力马上就被那个从昏暗的独楼里出现的人影吸引了过去，不禁也起步向前，想凑近点看看这泡了两个钟头澡的牛人是不是已经肿的跟猪一样了。
　　谁知我跑到刘叔身边，就觉得那人的模样异常眼熟，等他的身形渐渐脱离背光被门卫室的白炽映亮，这才万分惊愕地想起来——这个神色疲颓，还穿着同一件不合时宜的米色风衣的男人，正是五天前在沪川医院的病房外独坐在长椅上——那个遭逢车祸而幸存男孩的家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