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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说谎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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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选择连更衣箱都没有的民宅小浴室洗澡、并且在里面呆了两个钟头直到超过打烊时间的男人,怎么想都应该和衣冠楚楚的形象毫无关系——可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不合时节的长风衣,但从那挺括的面料和考究的做工来看,其主人绝不可能出身寒门,所以赖在简陋小浴室里不走的情况就更让人匪夷所思了。
“今天真不好意思,老刘。”
那男人上身微微向前倾,谦和地笑着。看见他这副样子,我终于明白刘叔为什么拉不下脸赶他走——遇到这种多金又有教养的客人,就算是偶尔做出一些不符合规矩的事,别人也会找个“说不定他确实有什么不方便”之类的理由来为他开脱顺带自我安慰;这点从刘叔现在狠不起来的表情上就能得到印证。
又或者说,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如果今天换成一个光着膀子套着裤衩的小瘪三赖着不肯定,我估计那刘叔造就叫门卫一起冲上去把他丢出来了。
不过让我依旧费解的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这里的常客?
早在沪川医院见到那三个“家属”的时候,我就隐隐感觉,那不是一户普通的人家。
把我当做恶鬼相向的那位“母亲”,少说也超过了五十岁,可依然穿着及膝以上几公分的一步裙;若不是孩子出了事,那双明显发白的稀疏眉线估计应该在每次出门前都用眉笔细心地修饰好——至于站身边安慰她的那个男人,与其说是身材“伟岸”倒不如说是借了啤酒肚的气势——总之,这一家当时就给我一种非常不搭调的感觉,现在又来上这么一出,这怪异感就尤为强烈了。
“哟?要去出差了?”
“恩,近段时间不会回来了。”那人似乎和刘叔真的非常熟络,可就是闭口不谈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在浴室里待那么久,“……刘叔,今天的事情,要是有人来问,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脱了那么长时间才让你打烊,真的不好意思。”
说着他就递出了一方小信封,工工整整,看来是事先准备好的。
且不说我和高深都在场,刘叔不好意思收这赔礼——就算是我们俩都不在,料想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拿这种来路不明的红包——多洗了两个小时就送出这么一份厚实的封口费,用脑子想想就觉得反常,谁敢胡乱收下。
刘叔活了那么大把年纪,为人处世肯定比我有经验多了,我看他推了两下,最后还是让那人乖乖把钱塞回了兜里。而那人也并不勉强,两个人又站在那边扯了一会儿,才一起慢慢往回走,没几步,我和那风衣男就对上了眼,互相之间都一愣,似乎他对我也还有印象。
“……”
他停顿下来看我的时间太长,这段空档是怎么样也蒙混不过去了,为了不让刘叔和高深觉得我和这行为异常的风衣男之间有什么其他关系,我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
“哦……那什么,我们上次在沪川医院见过?报道说那个手术成功了是吧?”我结结巴巴的,连语言也组织不好,又苦于不知道这男人和那个少年之间的关系,只能去掉称谓,含糊其辞地问候,“呃…他现在恢复情况还好吧?”
说完,我就直有冲动抽自己两巴掌,真他妈太可笑了;我和这家人一点沾亲带故的成分都没有,只是偶然对车祸的事情提起的兴趣,又偶然被大志带去了医院,最后又事不过三地偶然碰到了这一家人,并且还附带被其中一位女同志当做了情绪发泄的对象——这一切在外人听起来像是自找的“偶然”造就了今晚偶然相会中尴尬的慰问——我都弄不清楚自己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和心情来面对那男孩的家属。
“……上次在医院……真的很抱歉,你千万别放在心上。”那男人好像根本不在意我说什么,反而苦笑起来,“因为你长得……确实和文佳很像。我都吃了一惊。”
我一愣,印象中,文佳这个名字,似乎也被另一个人提起过,可那是究竟谁呢?我长得和他像,就是那个女人情绪失控的原因吗?
等等,这个名字怎么念都偏向女性吧?!
我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的文佳,该不会就是……那个出了车祸的……”
“恩。”那男人点点头,不但确认了我的疑惑,还格外不介怀地补充道,“文佳是她的女儿。”
听他这么说,我好像能理解那妇人当初失控的举动——又好像不能理解。
明明应该死去了的女儿的脸,再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有一瞬间的惶恐和害怕,这都是可以理解的;但那毕竟是她的骨肉,为什么当初我只在那对被泪水污浊的眼睛里看见了无尽的恐惧和厌恶,却没有半点悲伤?
两个孩子同时遭逢不幸,而她所有的眼泪,似乎都是只为那个男孩流的。
“啊?女儿长得像这小伙?”
刘叔嘴巴上夹的烟都快掉下来了。
“苏越长得也不算很粗野,说不定真的挺像的。”一直装哑巴到现在的高深不知什么时候从后面走上来,神情很认真地开了个不太好的玩笑,“我倒挺想看看。”
我在心里靠了一声,这个只靠满屋子书来解决欲望的小毛头居然好这口。
“她明天就出殡了,可能没机会了。”
“……那肇事车呢?找到没有?”
“……还没有。”男人默默答着,对此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在意,沉默了一阵之后,反而抛出一个让我措手不及的邀请,“……苏越是吧?明天……能请你勉为其难来参加文佳的葬礼吗?我……我想她母亲也会高兴的。”
我可不觉得那个女人会高兴。
而且参加出殡火葬这种白事,谁会高兴得起来?
但是——
本应毫不犹豫拒绝的邀请,我却答应了下来。
是的——极其自然的,仿佛被什么鬼怪附身一样,答应出席这桩与我毫无关系的葬礼。
回头想想,其实这家人、这些事,从头到尾都该和我的生活毫无交集;可无数诡异的巧合却将作为陌生人的我卷入了这家人遭遇的不幸内——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常言道的“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而且我始终觉得,这桩由一场偶发的车祸引出的事情还并没有要落下帷幕的意思。那男人恳求我去参加文佳婚礼,必然不是真的为那女孩的母亲着想,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文佳的葬礼定在明天下午2点开始,相约好时间和地点,那男人便同我们道别了。
……
……
“你要是不想去,就该当面拒绝。”
高深调节好水温,一下扭开了水头龙的扳手。从花洒突然涌出来的热流重重地砸落到地面,激起一片升腾的白雾。
我参照他拨弄开关的角度调好一红一蓝两个扳手,右手一旋,用力扭开水龙头,可冲下来的水柱却冰得我背脊一缩。
“谁说我不想去了?”我避开水流重新调节那两个起了锈的开关,顺便也避开话题,“倒是你,不是不洗吗?又跟来干什么?”
我反问这话的时候,不受控制地用了一种得意的口气;可惜,意料之中的,那块木头并没有理会我中二的表情。
他抬头迎着水流将头发全部打湿,伸手将粘连在额头上的发丝全部往后一捋,露出平时隐藏在过长刘海下的眉眼,颇有点水光潋滟的意思。
我看着他抹肥皂的动作,视线跟着那在年轻的身体上兜来转去:初具成/人线条却不骨骼分明身躯,皮肤不算细致但非常干净——我不禁心里不断推算着这小子的真实年龄——二十五岁?二十岁?不,可能更年轻。
共同生活了将近一个礼拜,我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要去问他的年龄和家乡,想来也非常不可思议——又或者是我比较有自知之明,因为有时候就算问了,别人不一定会回答;勉强回答的也不一定是真话,尤其像是高深这种明显不太愿意与人交心的类型,与其现在去碰一鼻子灰,还不如混熟了之后等他主动告诉我。
他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动作,直直地看过来。我和他目光一撞,才意识到应该收敛一下自己停留地太久的视线,免得被别人误会为有什么变态的企图。
我僵硬地面对正前方的瓷砖,使劲往身上搓着肥皂。
……他还在看。
眼角的余光扫视到那对滴着水的墨眼,那毫不避忌的目光已经变成了热射线,烧得我浑身发烫,以至于打在身上的水流,也感觉不到丝毫温度了。
“你肩膀上的疤,挺深的。”
他冷不防地丢出一句,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再花洒下冲洗头发。
我一愣,下意识就去看自己右肩上那条深色突兀的肉痂,脑子里仿佛裂开一道口,很多事情,像从头顶灌下来的水流一样游走遍全身,然后……我让它们慢慢沉了下去,旋进废水口。
我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坦诚相对。
“这……其实也没什么,上大学的时候从上铺摔下来,正好勾到了铁扶梯。”
我道。
这个理由如同字面一般简单而又轻描淡写,本来是毫无破绽;不过从不同的人嘴巴里说出来就有不同的效果——而这浴室唯一的听众对我的评价仅是一通琢磨不透的沉默。
我有点后悔对他说了谎。
之后的几分钟里,高深避开了所有可能与我出现视线交锋或者语言交谈的情况;甚至连视角里的余光都不再有所停留,冲干净身体,一个人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