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路》冷子湘

41、寸断（上）

　　公孙策执着马缰，不紧不慢的跟着庞统缓步向前行进。翡翠也还是像从前一样通晓人意，始终与战卢错开半个身子，悠然走着。
　　这距离刚好能让他从斜侧的地方看见庞统的身影。映着明亮的月色，他的轮廓出乎预料的清晰。但是从头到脚的被敛上的那一层淡淡的银光，也掩去了他身上本是过于锐利的杀气。
　　公孙策有些痴痴的望着，一时间思虑万千。他记得，上一次与庞统打马夜奔，还是将近一年前的事情。而自那次以后，无论战场局势或是两人的心情，俱是几番变化，而不论他们谁，也都是很久没了这份夜晚同游的心情。
　　他轻轻叹过口气，不由自主的又忆起之前一同经历过的那些过往来。甘泉谷，五回岭，定州城。他跟着庞统一路的走了过来，沿着一条，几乎是铺满了血腥和惨痛的道路。
　　即便如此也不曾回头。在这危险重重朝不保夕的边关，庞统就仿佛暗夜里的启明星，永远带给他最坚定的光明与方向。而他，也是顺着他所指引的，一步一步的，自己走出了绝境。
　　虽然现在，身后依旧是无从退却，前方也依旧是一片渺茫。
　　公孙策有一搭没一搭的这样想着，都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多久。直到庞统的战卢突然间停了下来，他才恍然着拉紧了缰绳，让翡翠也止了步。
　　庞统翻身下马，一脚便没入了齐膝深的长草之中。他拍了拍战卢的腰侧示意它自行离开，而后转过身来冲公孙策笑笑，伸出手去。
　　“跟我来。”
　　公孙策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出手去，被庞统牵着腕子从翡翠背上带了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
　　然后，他以一种近乎惊艳的神情，愣在了那里。
　　是湖。是他从未见过的，美到绝伦的湖。之前为夜色所遮蔽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是只要走过去，便是一瞬间的豁然开朗。恍若天上落下的一块明镜，镶嵌在这茫茫草原之中。风吹过，又扬起草原上的滚滚碧波，应着湖中的盈盈的波光，美到足以让任何言语的形容都显得苍白。
　　公孙策下意识的挪动了一下脚步。想要靠得更近，却又怕自己玷污了那一片纯净清灵，不敢靠近。倒是庞统看出了他此时心中的纠葛，继续拉着他来到了湖边，俯下身掬起一捧湖水，贴住了公孙策的脸颊。
　　清凉沁骨。虽为盛夏时节，可还是冰得公孙策一个激灵，他下意识的往后退，终是没能避开。湖水自然而然的浸润了他的半边面颊，还有些顺着下巴的弧度滴下来，略微打湿了衣襟。
　　不过总归是不讨厌的感觉。于是他侧过脸去，望着庞统有些无奈的弯起嘴角，低声唤了他一句。
　　“庞统。”
　　庞统一瞬间就发现自己似乎又是在自作孽了。此时公孙策那比波光粼粼的湖水还要更氤氲几分的眼神正直直的望着他，搅得他的心湖里也好似被人丢进了一块巨石般的波涛汹涌。他赶忙移开了眼神，努力抑制住自己马上想要将公孙策扯过来吮吻的念头，有些生硬跟他解释了一句。
　　“之前在新城陪着耶律文才吃了大半个月的风沙，现在好不容易能回来一趟，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这里了。”
　　公孙策没去理会庞统语气中微小的失措，却是敏锐的从他的话里捕捉到“耶律文才”四个字，然后猛然间便想到了什么，眼神一变反手就去扣庞统的脉门。
　　庞统眼疾手快的躲过了他的动作，同时另一只手阻止了公孙策很是明显的意图，尽量神色轻松的跟他道了句。
　　“已经没事了。”
　　“没事了？”
　　公孙策一挑眉梢，显然是不相信庞统所言，手指不依不饶的再度朝着他的手腕抓了过去。
　　“既然没事了你躲什么？手给我！”
　　庞统自当不会依他的，轻松闪避过公孙策的所有动作，最后索性将双手都藏在身后，一副“这下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挑衅的望着公孙策。
　　公孙策见状，冷笑一声直起了身体。
　　“庞统我警告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就撕住了庞统的衣领交合之处。
　　“喂公孙策！”
　　这回庞统也是阻拦不及，被公孙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带中衣一起从身上拉扯开来，胸口的那道伤顿时曝于空气之中。
　　公孙策看见庞统的伤势便是一凛。虽说先前就已知道这次他是带了伤回来，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严重。伤口沿着锁骨下方一直蜿蜒到了腹部，虽已结了痂，可周围的一些皮肉还是翻出，一看便知是中途曾经迸裂过的迹象。
　　他当时便觉得很是忿然。想要出声责备，却又觉得不忍心。沉默了老半天，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抬起眼来继续望进庞统眼里，尽量语气平和的去问他。
　　“我问你，不到一个月时间，你是怎么把耶律文才从新城给逼到长城口去的？”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庞统也自知是隐瞒不了了。他索性不再做无谓的抵抗。只是对着公孙策又笑了笑，回答道。
　　“啊，耶律文才虽是深谋远虑，不过在再怎么说在战场上他还是缺了经验。只要稍微的给下个套诓骗一下，就毫不怀疑的跳进来了。”
　　“哦，下套。”
　　公孙策再度望过一眼庞统身上的伤口，皱了皱眉又道。
　　“所以为了自己的套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的往别人刀口上撞？”
　　“那是自然。”
　　庞统话刚出口就被公孙策厉目的瞪过一眼，于是后面的也没敢再说，语势截了一半被他硬生生的改了口。
　　“咳咳，我是说，你也知道，那耶律文才也算是绝顶聪明之人，若不能卖个没破绽的便宜给他，他哪会这么轻易的就上钩啊。”
　　公孙策闻言，又是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能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将军你这便宜卖得也真够豪爽的。”
　　庞统似乎是有些遗憾的跟他耸了耸肩膀，接着说道。
　　“欲速则不达，这次是失误了。其实本是想跟他速战速决的，不料中途却挨了一招，反倒是多花了半个月的时间。要不然，还能再快些。”
　　此言一出，公孙策便再度陷入了沉默。庞统跟他不一样，虽是喜欢兵行险招，但身为主帅，他决计不是会拿自己的性命乱开玩笑的人。而现如今，既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必然是在战场上操之过急所致。
　　以及，向来以稳妥狠厉冷静自若著称的他，这次当着实是心乱了。
　　他自是知晓庞统之所以急切和心乱的原因。不过越是想到这一重，心中也就越发的苦涩。庞统因为怕他多虑所以自始至终只字未提，但是长久以来培养出的默契还是让公孙策一眼便能将情况猜个差不离。而这一回，他也不知道这该是让他欢喜还是该忧愁了。
　　公孙策依旧有些心疼的瞅着庞统胸前的伤口，忽然间忆起先前帮叶轲看过磕绊受伤的膝盖时，还剩了些药被他收在身上。干脆也不管目前绷带布巾都不在身旁的简陋条件了，就着湖水净了手，再从袖筒中掏出那瓶金创药来倒在手心里匀开。
　　“仓促归仓促，不过上了药毕竟还是会好得快些。所以，别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