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讲古》爆走金魚

11、二、承段

　　她走到脸盆架边，用打湿的布巾擦了擦脸，一旁的铜镜中映出一张少妇的面容，一般照例是过了三十就不打流海了，她光洁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细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她退后几步，看看全身，兴许是因为一直没有产子，脸蛋虽然丰润许多，身材还算苗条。

　　至于皇甫少华的两个侧妃就差多了，两人十年内共生了七个儿女，原本不老，硬是让这些孩子催得老了，一个个圆滚滚的，越来越像府中往来的那些官太太，整日价地穿金戴银、崇佛佞道，她不屑，然而却也拿出大笔钱财供她们花用，不为其它，只要她们绊住皇甫少华，守着那些孩子们安分过日子就好。

　　她不想多花脑筋在王府里，她的心思远在九天之上，这个辉煌俗艳的宅第只是她身躯所在的地方，没有太大的意义。这些心思她全都守得严实，她常常觉得自己脸上画了一层又一层的脸谱，待上有礼，待下仁厚，谁不赞她孟氏王妃贤淑？然而，回到书斋，她一支笔、一砚墨就能翻江倒海，世人以为皇甫少华貌似忠厚、时则心思狡猾，只有官场才晓得他的奏章、批本全出自她手中...

　　这十年，她常常想自己嫁给皇甫少华对是不对？除了外貌上的相配，她与他几乎没有任何交集。

　　他是武将、她是文人，她精通诗书礼乐，他只爱与兵器为伍，他喜欢纵马于山林大泽，她连走出北京城都嫌远，这几年他在外练兵，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到连肚腩都出来了，又蓄上小胡子，模样是够威风凛凛了，可她越看越不对劲，睡到中夜醒来，恍惚之间，还以为旁边是年轻了三十岁的皇甫老王爷，吓得她跳下床，点灯看了又看才放下心来。

　　要讲皇甫少华的不好，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个，但是，他那双无辜的眼睛又总是让她心软，冤家...冤家...只能这样说吧？

　　生活了十年，他还是当年在武举试场里看见的那个考生，面容改了，气质却还是不变，每当她吟成一首诗、解决一件公案，他就把那长长的睫毛一眨一眨，恭敬而充满希望地看着她，看得她连叫他把眼睛转回去的火气都不敢有，只能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王爷，您没事做了吗？」

　　「娘娘，妳不都帮本王做好了吗？」他会歪歪头，困惑地又眨了眨眼，不知道是装傻还是真傻地说，屡试不爽。

　　「真不知道是谁吃定谁？」

　　思及此，她无奈地摇摇头，真的很无奈，有时候，她希望自己当年吐血吐在“那人”身上的时候就死掉，从小就体弱多病，人们总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多疼惜她一点，爹娘如此、奶娘如此、皇甫少华与那人也都不例外，那次她真的病得重，可她在病中看清了所有人的面目，说也奇怪，以前希望病快好，病总是好不了，那时万念俱灰，却出奇地好得快，而且从此就没有再犯病。

　　病好了，她的心也变了，像是遗漏了什么，又像把心上的什么东西掀掉了，原本对两个男人的举棋不定也消失了，她毅然地嫁给了皇甫少华，彻底斩断了自己与那人的联系，狠心的、无情的。

　　她去见他，两人之间只有三段话：「我要嫁给他了，十天后。」、「朕不够好，是吗？」、「你很好，是我要的，你给不了。」

　　他没有再说话，取出一个锦盒，放在她手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碰了碰她的脸，修长的手指点过她的唇，深深地注视着，然后转过身，大步离去，她没有跟去，背对着那个绝望的男子，让他自己走出她的生命。

　　听说，他躲进寝宫里，像个委屈的孩子，将手指压在自己唇上，内侍们等了很久才等到他恍惚睡去，替他换衣时，他们聪明地忽略了他眼睑上的可疑水迹。

　　当晚，梁府敲了云版，把郦丞相病逝的消息传至城中，没有人预料得到，但是所有人都不怀疑，隔天，他肿着一双眼写下她的神主，又亲自撰写了一篇祭文哀悼帝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相臣，下令在自己的陵墓旁帮她修了个假墓，说要君臣死后还能相见。

　　那时的她已经回到孟家，换上久违的罗裙小袄，倚着绣楼的雕栏，嘲笑不远处络绎不绝往梁府致哀的人潮。

　　那篇祭文，她还能背呢！确实是文情并茂，感人肺腑，虽然其中有些典故显得暧昧，让看过的人都在心里暗暗以为她必是他的同性情人，难怪她不到而立之年就平步青云、难怪要护着她不让人说她是女子等等。

　　要不是念着『死者为大』的基本道德，只怕街上唱鼓儿词的、道情的、说书的，连名字都不改就要拿来大做文章了。

　　还是惦记着...十年了...他是她心上的一颗朱砂痣，剔不开、挽不掉，他给的每一样东西，她都收得仔细，就连那个锦盒，也放在专属于她的书斋里，把盒里的夜明珠送走，还是把盒子留下，有时没事就拿出来看一看，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有时候，喜欢不需要理由，就像她喜欢这个盒子、喜欢皇甫少华的眼睛、喜欢那个人，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