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讲古》爆走金魚

10、一、起声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君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节妇吟〉

　　她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前方的紫檀书桌放满了文书，高高地堆在桌子左右两旁，都是一色奏事折子，折子封面上已贴上一张张空白的节略笺，她振笔疾书，有些折子只看了几行就批下节略和建议。

　　屋中点着的红烛已堆出高高的烛泪，上好端砚中的墨所剩无几，但她仍埋首其中，从千丝万缕的朝政中理出一条清晰可行的为政之道。

　　远方传来更鼓三响，她听见一缕细细的箫声扬起，知道是公公新纳的侧室又在花园里感伤身世，她不只一次在深夜带着婢女巡烛火时看到这位六夫人，六夫人吹来吹去，总是同样的一首曲子。

　　旁人不知，只觉得音韵幽雅，而她在听见曲子时，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然后冷淡地向六夫人点了点头，心中却蔑然，开玩笑，六夫人以为她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不是她妄自尊大，只怪天下男子无能，她敢说，就算是本朝所有的状元郎一起考她，不管是诗赋策论、琴棋书画，她都能把他们修理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出！

　　「不知好歹...」她冷冷地说，口气越来越像宫墙里的皇甫皇后，说的是六夫人还是那些出名的才子？她没有说出来，放下了笔，揉揉发酸的眼和手腕，烛火虽亮，用久了却伤眼，还是夜明珠好...她无所谓地想着，要不是皇甫少华嫌前线点灯麻烦，硬要她把夜明珠捎上去，她连给他看看的念头都没有！

　　把夜明珠给皇甫少华，那才叫货真价实的“明珠暗投”，他一不看书、二不写奏折，所有的文书工作在前线有王府参军、在京城有她，这样的日子已经十年了，皇甫少华十年之内看的字还不到她一天看的三分之一，他现在大概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吧...连他最小的儿子都比他强！

　　那颗夜明珠，离开她有多久了呢？三年了吧...感觉却像过了一辈子，其实，若真要夜明珠，只要她一句话...不...一个眼神，东海诸省的巡抚马上就能快马送来，要不然，西北军镇的节度使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硬从内海里挖出十几二十颗送来巴结，谁不知道这个天下政出国丈府，而国丈府就是由她发号施令。

　　但是她不要别人的夜明珠，只要那颗，因为那是那个人给的，在她告诉他，她要恢复女儿身，而且要嫁给他的妻舅皇甫少华的时候给的，永远忘不了他那时的表情，不是不甘、不是愤恨，只是淡淡地。
　　「朕...不够好...是吗...」
　　「你很好...是我要的，你给不了...」梦呓似地回答，与当时的回答一般无二，但是此刻的她不是他的亲信相臣、他的情人，而是头品诰命的异姓王妃、是臣妻，理当保持点距离。

　　很久不见他了，虽然与皇甫皇后三天两头就会见面，闲话家常，然而，皇后总挑他忙的时候宣她进宫，而她请安绝对选上午，请完安就随公公或丈夫下朝回家，有次他派人守在贞顺门堵她，那些小太监们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连动她一根指头都不敢，就这样放她出宫。

　　他也曾几次闻讯之后追到午门，想见她一面，却每每只能看见她厚重的朝服和朝冠垂下的珍珠流苏，连眼神的交会都没有，因为皇后总是能“恰好”有个什么小意外需要他去关心，他跺脚离去，三步一回首，而她，低眉敛目地跪在青石路上，礼节上毫无瑕疵。

　　但是她与皇后从来不提这些，女人嘛...这种默契何须道破？

　　若说她是奕棋之人，皇后是她最大的筹码，怎会傻到想把皇后拉下宝座？

　　而她，则是皇后巩固后宫的有力靠山，宫中有头脸的太监宫女哪个不曾受过她的恩？就是一个守门的小宦官，她时不时的也有几两银子茶钱赏赐，皇后若想扳倒她，第一个遭殃的就是皇后自己，孟家的黑山庄园里可养着近十个皇子皇女，只要她高兴，随便放个顺眼的出来，皇后就只能认命当个母后皇太后，将来准备到西宫养老，过凄风苦雨的日子。

　　从十几年前就执掌国政，这天下是她稳住的，帝国的春天是她带来的，但是，她的心变得越来越冷，把暖春传到天下，却把严冬锁在心底，她下意识地把玩着裙上系着的暖玉，这是她和那人第一次单独见面时，他从身上除下来给她的。

　　那是个冬天，他在问过她对时事的看法后，激动地拉着她的手，诉说着自己的宏图。

　　最后，他把暖玉给她，他说「爱卿是南方人，想是不习惯北国气候，这块玉就给爱卿暖暖手...」

　　她接下玉，欣喜若狂，终于有人愿意听她说、愿意赞赏她的见解、也愿意把她的想法变成事实，暖玉，暖的不只是手，还有她压抑已久的心，她不愿做个不知愁的闺中少妇，她想执掌乾坤，扶正这已倾的天下，她做到了，却寂寞了...

　　暖玉伴了她十多年，年少时的雄心壮志，如今已经冰冷，只剩下不断的算计，暖玉，不再是知遇之恩的余音，却成了她对他唯一的悬念。

　　听说，他后来又要人雕了一块同样的，不系在带上，而挂在胸前、掩在袍下，他知道她会知道，他知道他身边的太监都是她的眼线，而他也甘心为她所监视，至少，这样还表示她还挂念着他...

　　「痴人...」她嘴角含嗔，目光却温柔，眸子里跳动着回忆的火光，美人已经迟暮，那人，还依旧俊朗英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