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涅璎珞》梦里是客

4、恻隐之心

　　“阿岚。”祁海心疼地扶住祁岚，在椅子上坐定，一双手覆上她早已不再年轻的面庞，“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过来的，怎么，怎么这般老？”
　　祁岚望向祁海，只觉得有些熟悉，却记不起来。事实上，她好像什么也不太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有个儿子，名叫洛岚，其他，仿佛也什么都不重要，所以记不得也无所谓。她又望了一眼祁海，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水，渴得极了，连茶水都险些撒了出来。她只是在想：岚儿呢，他去哪儿了？
　　此时龙相走了进来，站在祁海身后，拍了拍他肩膀：“你们兄妹团聚，我也不便打扰，就此告辞了。”
　　抬脚刚要出门，祁海又叫住他，啜捏道：“龙相，不知，不知楚将军同公主•••”
　　“楚将军？”龙相饶有兴趣地盯着他：“楚将军早就死在了钦天水牢里，可是老夫看那尚尧，那容貌那气度同楚将军都是别无二致的，还有那龙泉古剑，更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莫非？”
　　祁海自知失言，慌忙道：“末将是说尚将军，龙相您是听错了罢？”
　　“祁将军认为老夫真是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看错了？”
　　龙相也没等祁海回答，只是笑笑，自顾自地出了门。

　　等他走得远了，祁海才皱着眉头，像是问祁岚，又像是自言自语：“阿岚你怎么跟他混在一起，此人陷害忠良，冤枉楚将军身陷囹圄•••”

　　“你可知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洛岚站在一旁，望着病榻之上的老龙神，面如死灰，像是活不了几日了。
　　“龙相说你年纪大了，百病缠身该是时候让位了。”
　　老龙神勉力想要说话，洛岚抬起手来，仿佛是给他掖了掖被角，却在他喉口轻轻一点，使他不能言语。
　　“你当我不知道么？”洛岚凑近了，面上带着三分笑意：“我爹洛逸根本就不是你的亲生骨肉，乃是你夫人同你胞弟偷情生来的孽种，自然，我也是个孽种。爷爷，你说对也不对？”
　　老龙神躺在病榻之上动弹不得，双眼却瞪得布满血丝，奈何言语不得。只听洛岚继续道：“当年你将我爹毒死在战场上的时候，何不将我同娘亲一同毒杀了，非要送去西凉国做奴隶，是嫌不够解恨么？你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么？龙相固然是个奸臣宁贼，玩弄起权势来却也是个中好手，说来，我也得谢谢他。”
　　“想不到妹妹她长得如此国色天香，是叫凝珞罢？”洛岚站起身来，嘴角染了笑意，“你可知我多少年不曾近女色了？”

　　夜色更浓。
　　皓月当空，要深入碧海却也有些力不从心。今夜本是大喜的日子，整个龙宫却也不见半个人脸上有点欢喜的样子，只有一队队的卫兵来回巡逻。偶尔有路过的宫人侍从也都加快了脚步，只是快些做完自己份内的事，不敢多问半句话。或许有细心的宫人发现，这些个巡逻的卫兵仿佛都换了人，面生得很。
　　珊瑚丛中仿佛有悉悉索索的声音，极轻，只短短一阵，又归于寂静。忽而走出一名男子，峨冠星目，白衣胜雪。他似是疑惑，眉头深锁，自言自语道：“这是东海？”
　　又一队侍卫经过。
　　“你可听到什么声音？”
　　“深更半夜的，除了你我两兄弟还要巡夜，谁会出来乱跑？”
　　“也是•••”
　　仿佛谁也看不见这个男子。颀长的身姿分明就站在那里，却是模模糊糊的，如同一团雾气。

　　“末将•••”黑暗之中，尚尧与凝珞并肩坐在床沿，他迟疑了一下，终是将凝珞拢入怀中，道，“末将既是公主夫君，定当保公主周全。”
　　凝珞肩头微微颤抖，却是轻轻挣脱了开来，良久才道：“你，你知道龙神这次设宴是为了你我二人成亲？”
　　红烛忽然燃尽，新房顿时陷入黑暗之中，只借着一点月光，才堪堪能看到鸾床上的一对璧人。只是拘谨地坐着，你问我答。
　　“东海的规矩，若是龙女继位龙神，必先为人妻，且三年之内诞下龙裔，以继大统。”
　　“你怎愿意？”
　　尚尧一抬头，瞥见凝珞容颜，皱了皱眉头：“师父说，为人臣终人事，况且•••”
　　“况且什么？”
　　“末将觉得公主面善得很，像是在哪见过。”
　　凝珞侧了头，“尚哥哥果真不记得我了？”
　　尚尧又皱了眉头：“末将自幼被师父收养，二十多年来未离开龙泉半步。”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门口守卫的卫兵来回巡逻，更显得新房里安静得尴尬。迟疑了一阵，凝珞双手圈住双腿，往床帷里退了一点，道：“我累了要先睡了。”
　　尚尧点了点头，褪去外衣，躺在了凝珞身侧。凝珞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没说出口，只是又往里面缩了一点。鸾床锦被，同床异梦。

　　一两个时辰过去，尚尧的鼻息渐渐重了起来，凝珞却怎么也睡不着。门口有守夜的侍卫，来回踱步的声音扰人清梦。
　　凝珞披衣而起，小心绕过尚尧，趁着些微的月色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不知道龙神怎么样了。
　　不知道母妃怎么样了。
　　凝珞迷迷糊糊地想着事情，门外卫兵踱步的声音顿时安静了下来，她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到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这次她看得更清楚了。红唇雪腮，一柄纸扇堪堪遮住半边脸颊，细腻的肌肤好像还涂了脂粉，浓重得像戏台上男扮女妆的戏子。
　　凝珞认出他来，皱了眉头；“洛岚？”
　　“洛岚？”收起扇子，“你怎地如此生分，你不该唤我一声哥哥？”说罢，他走得更近了些，用涂了丹蔻的手拈起凝珞下巴，细细端详：“多好看的一张脸。”
　　“放•••”凝珞刚要呼喊，他迅速用另一只手扣住她喉口。
　　凝珞只徒然挣扎了一下，便浑身软了下来，动弹不得。斜眼瞥见尚尧，呼吸均匀，对周身的变化毫无知觉。洛岚缓缓凑近，将她揽进怀里，凝珞似乎能闻到他脸上甜腻的脂粉味道，奈何动弹不得，只好闭紧了眼不去看他。
　　“你难道不知道么？”洛岚同她靠得极近，纤长的睫毛刷过她面颊，令人酥痒难耐，“被施以九转回魂之法的人，不仅前事尽忘，每晚也有四个时辰会昏迷，不理人事。”
　　洛岚揽住她腰肢的双手忽然用力将她横抱起来，凝珞心下一惊，却见洛岚将她置于一旁的贵妃椅上，在她耳畔低语道：“你当我会对你感兴趣么？”
　　洛岚大笑起来，转身向床榻走去。
　　尚尧尚在熟睡之中，平时刚毅的面容此刻却像是睡梦中的孩童。眼看洛岚越走越近，凝珞心下焦急，却难以言表。
　　是当时，那扇朱漆的红木门兀自洞开，一点声息也未听见。洛岚正斜斜倚在床边，一双手掀开尚尧身上的被褥，口中喃喃道：“如此佳人。”
　　一时间仿佛空气凝固了。
　　那个穿着白衣的男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除了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凝珞，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仿佛他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那人分明走得极慢，却瞬间走到凝珞身边。他起初只是打量着她，然后才问道：“想救他么？”
　　他分明说话了！
　　凝珞心下震惊不小，一双眼睛慌忙瞥向床榻之上，只见洛岚正用指尖抵着尚尧面颊，唇边笑意盎然，对这男子的出现浑然不觉。
　　“想救他么？”那男子又问了一遍，似乎还轻轻得皱了皱眉头。
　　凝珞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看看面前的男子是否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忽然又想起自己此刻是动弹不得，心下唯有苦笑。然而那男子仿佛洞悉了她的心思，伸手捉住凝珞，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胸前。
　　是实实在在的。
　　触摸到他身躯的那一刻，仿佛紧张的不能自己。真是一张好看的面皮。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凝珞不由气恼起来：都什么时候了，她怎么还在乎这个神秘男子的一张面皮？白皙的，精致的，比女子还美。但这些想法不停地在凝珞脑袋里生出根来：不像洛岚那样病态的阴柔，不像戏台上抹了脂粉的戏子，分明是英气逼人的脸庞，却生生把女子比了下去•••
　　凝珞正胡思乱想，面前的男子便望着她。
　　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凝珞的手仍然贴在男子的胸前，她猛然间意识到：此人没有心跳！
　　男子又一次笑起来，抿着嘴唇问她：“还想救么？快来不及了。”
　　鸾床上的尚尧已被褪去雪白的亵衣，露出常年征战带来的古铜色的肌肤，线条均匀的体魄就这样呈现在凝珞眼前，令她忍不住羞涩想要转过头不去看。幼时上书房的时候，师父曾经跟自己讲过汉朝的皇帝大多有断袖之癖。汉武帝与大将军卫青，汉哀帝与董贤•••师父说其中种种，为君子所不齿。
　　大概这个洛岚也是一样的。
　　凝珞越想越是心惊，面前的男子仿佛洞悉她心中所想，含着笑望着她：想救他？
　　凝珞口不能言，心里却想得很。男子再一次捉住她的手，这一次，仿佛天地变色。

　　红烛，金帐，鸾床，一下子全不见了。
　　仿佛是置身某个山腹中，黑色凹凸不平的山石把自己包围起来，就连呼吸声都仿佛在这个空荡的地方来回浮动。
　　脊背发凉，有尖锐的东西戳得她生疼。凝珞很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头顶是弧形的，悬挂着无数天然生成的钟乳石和晶棱，晶棱冰冷的微光让这个地方不至于一片黑暗。
　　又过了一会，四肢渐渐生出力气来。凝珞慢慢爬起来，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巨大的矩阵中央，身下是巨大的凤凰图腾和无数奇怪的文字。左手腕忽然没来由的刺痛，凝珞不由向下看去，鲜红的血液正汩汩地流出，身下那个凤凰图腾似乎愈加金光闪闪，背后有巨大的吸力将自己吸住。
　　那个男子！
　　在离开自己不远处的山壁，晶棱最密集的地方也有一只凤凰图腾，只是这一只的翅膀是完全展开的，那个神秘的男子就在那里。身子仿佛是漂浮在空中的，如同没有生命的躯体，白色的衣衫迎风鼓动，凝珞居然砰然心跳起来。
　　凝珞终于支持不住，向地面倒去。遮住了凤凰图腾的身躯，那对金翅宛若她背上生出的。凝珞看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渗入山石之中，使得背后的凰鸟更加妖冶地灿烂起来，但并没有任何不适。反而，反而•••就像自己初到东海之际，身体里充盈了力量，不断地饱满。
　　那个男子好听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凝珞不由地向着山壁望去，依旧是白衣飘舞，却没有丝毫说话的迹象，却听道：你本是龙女之姿，又融有凰鸟之血，如今你我血脉相连，生死契阔，不离不弃。
　　生死契阔，不离不弃。
　　凝珞再度晕阙之前，她只一遍又一遍地听到这句话。中原故国，东海龙神，她这个遭弃的长公主，无援的龙女，终于有人对她说一句“生死契阔，不离不弃”。此刻，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白衣男子，她蓦然生出感激之情来。
　　身后的金翅凰鸟妖冶到极致，又渐渐黯淡下去，化作凝珞左臂上的图腾。山壁上那个白衣的男子仿佛终于有了生命，忽然睁开了眼，挣扎了两下，翩翩落在地面。好看的面庞上一点血丝也无，他勉力走到凝珞身边，细致地看了又看，忽然坐在一旁，急促地喘着气：难道还是不够么？

　　红鸾帐中，不见娇俏可人的新嫁娘，只见那唇红齿白的洛岚一双娇唇掠过尚尧小腹，面露满足之态。倏忽之间，仿佛被人推搡了一下，洛岚从尚尧身上摔了下来。他惊恐地朝帐中望了又望，却没看到任何人。一颗心惊魂普定，又是一阵掌风袭来，在他脸颊上生生留下一个红掌印。
　　有娇滴滴的声音问他：“你倒是要不要脸？”
　　洛岚左手抚着脸颊，一双美目瞪得通红，仿佛溢出血来：“谁？”
　　那声音又咯咯笑起来，红鸾帐里忽然出现了一名金发碧眼的西域美人，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睛问他：“你倒是要不要脸？”
　　原本就不大的鸾床上忽然塞了三个人，一下子有些拥挤起来。洛岚望着面前的女子，金发如瀑，红唇似火，肌肤如雪，黛眉若柳，心中忽然一动：要是个男的就好了。然而只是一瞬，他忽然记起眼前的这个异域美人来，顿时失了声：你，你是龙泉主人，桑央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