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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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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男人从浴室里走出来,除了顺流而下的水珠,还有每一个部位正在下垂的赘肉。惟有目光迥然坚定。
衍在客厅里盯着他。
来喝一杯吧。坐下。不必去换衣服。衍发出邀请。
男人顺从地坐下。
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我是个失败的正在衰老的作家,没有什么故事可讲。男人态度安然。
我有一个朋友,她叫奴,她和你一样,是个作家。虽然她还没有成功,但我相信她的才华,总有一天会成名。
我太想念她。衍自言自语。
你们是同性恋?男人警惕道。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同志的爱情,但不是暧昧的或性的关系,你明白吗。不可以侮辱我的朋友,她像这株剑兰,不可侵犯。
她使你吸引?不可思议,像你这么孤僻的人。
我孤僻吗,我孤僻就不会让你搬进来。
因为你迷恋我的衰老,这我知道。
作家吞咽了最后一口酒,蹒跚地走进了屋子。
画室里的衍,玩味着作家的话。的确,她迷恋他的衰老,就像迷恋奴糜烂的伤口一样。不可自拔。
2.
几天后,她接到奴的信。最后的一行刺痛她的眼睛。
别试图与我建立友情,我不相信朋友。
她仿佛看见奴咖啡色的脸,清冷地没有任何表情,跟她对视。
她生在七月。她是抵御创伤的孩子。她抗拒成长。
这些结论性的句子在这封信前被冰冷地打翻。衍找不到出口。
我需要出门。帮我浇灌剑兰,我说过,它死的那天你就要走。另外,投递的快件替我保留。
衍在作家的房间门口说。
你要去哪。
北方。北方最北的地方。
3.
奴在旅馆外的砖头垛上抽烟的时候,见到远处一个女孩走来,穿着夸张的带着水墨花朵图案的长裙,黑衣,背着巨型画板。径直向自己走来。
衍,你怎么来了。奴的声音疲惫庸懒。
我来见这座教堂。把它画下来,然后把二十年前的你装进去。说完坐下来掏出画板。
看见画板,奴的眼球生动了起来。孩子似的动手找黄颜色的涂料。挤出来在自己的脚趾上乱涂。
你知道衍,我喜欢你用画板做画,而不是用电脑合成。虽然那种颜色也很漂亮。可是不能足够。奴说。
我也喜欢你用黄色的古老信封封好你的手写信,而不是发妹儿。衍调皮地答。她的心开始放下。她看见奴顺从清澈的眼神。依偎在她身边。她相信那一纸信里的最后一行不过是她一时的固执罢了。她依旧是个孩子。
奴带衍去见向日。衍外穿着低胸黑色花蕾内衣,与向日对干啤酒。
奴裹着风衣,坐在一旁对他们微笑。
向日说,你们两个,一个太过生猛,一个太过安静。还是不要相互做伴的好。
奴继续微笑。衍却已然动怒,把啤酒泼在桌上。向日,谁挑拨我们俩的关系我就让谁难看。
向日耸耸肩,但很快做出屈服的手势,将衍安抚。
奴却说,衍,向日说得对。我们不适合彼此陪伴。这里不适合你,你很快会厌倦的,赶紧回家。
4.
清晨。向日带奴和衍去看片子。小影院在街心的一角,老板是他的好友。清晨六点无人光顾影院,向日可以经常独享。
片子讲的是一个象群的故事。
伊林的伤势很重,喂奶会使病情加重。最后它为了宝宝还是牺牲自己了。长毛刺伤她的肩膀,使血液受损。她的伤口一直在流血水。她已经两天没有喝水了,面临脱水的危险。它的大女儿伊美。在亲戚面前忍住了悲伤。她除了陪伴母亲,还在等待父亲的归来。艾苛率领象群走近池塘。他看到自己的女儿时非常高兴。伊林虚弱地站起。在她站起来的一刹那,艾苛和其他亲人把它团团围住。似乎要最终告诉她什么。伊林振作地一气走了七步。走到离他们远一点的地方。然后背对过身,轻轻点头,不住地点头。去年的这个时候,有另一群大象绑架过他们中的一头小象。这片沼泽地对艾苛的象群埋伏重重危险。他们必须要离开。伊林继续点头。艾苛缓缓离去。他们彼此明白,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离开伊林。伊林自己留在荒野里,对着背影做最后的告别。黄昏时,她死去了。失去妈妈的伊美奇迹般地活下来。艾苛从重创中恢复,似乎在发情期。
片子像这样的叙述一样简短扼要。几乎没有连贯的情节。每个镜头都如实拍摄。黄昏中伊林重重地倒在孤寂的沼泽中时,奴冲了出去。
等到片子结束时,奴失踪了。
她会不会去了教堂那里。衍焦急地问向日。
教堂已经过境,她不可能穿越。
那是去了哪里,到底去了哪里。衍开始歇斯底里。
她应该安全。这座小镇有很多废弃的建筑。看看能不能在它们中间。只能这样开始寻找。
5.
妈妈。妈妈。
奴在黑夜里不知疲倦地呼唤和哭泣。声音回荡在墙壁上,刻成妈妈的影象,她瘫睡在那里,好像回到妈妈的怀抱里。
这里是医院。奴站立在门口,手里拎着新鲜的似血液的樱桃,坚定地走进去。
妈妈的病房在三楼向右拐的那个小房间里,对面就是洗手间。
她走上楼梯,在一楼的电梯处看见四个身穿白褂的人,手里共同架着一台担架。担架被两三层肮脏的床单罩着,在里面仿佛涌出血,一点点地浸湿。
奴站在那里,看着离电梯最近那人的手,他按向最上层的数字,然后电梯门唰地关上。
六层,是这座医院的顶层。
那里是停尸间。
奴深呼吸了几口气,做了一个冲刺的姿势,奔向三楼。
妈妈病房的外面,有一张硕大的镜子。奴不知道这镜子为何而来。她感激它的存在。因为在每天数次穿梭病房之前,奴可以借助它整理好自己的表情。那个表情是妈妈最喜欢的模样。
妈妈做完手术的第一周。捱过又一个极度难熬的夜晚。她需要养分,但不能进食。于是她每天凌晨四点在医院外面的早市等待第一批最新鲜的樱桃。樱桃的汁液鲜红充沛,像生命一样茁壮而坚强。
她推门进去,看见妈妈在呻吟。她的心慌了,她轻微地摇动妈妈,不见妈妈醒来。
妈妈,你怎么了。妈妈,你怎么了。她四下里到处寻找,想发现哪里不对。
终于,她发现医生昨晚插在她右腋处的麻醉棒已经脱落,棒里的全效麻醉液体洒在妈妈的褥下,丝毫没有用过的迹象。她瞬间明白了,这一夜妈妈在怎样的痛苦中度过。
她疯狂地跑出去找医生。她扯住医生的脖领,丧心病狂地喊:你们是混蛋你们是混蛋!
你们是混蛋你们是混蛋……奴猛然间醒来,发现自己靠在这间二十年前她来过的这个房间的墙壁上,除了她以外没有任何人。
6.
向日在边境跟武警交涉。
我们丢失了一个孩子。女孩子。及腰的凌乱的黑色烫发。穿着脏的球鞋,会到处乱跑。
武警摇头,发誓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那可不可以为我们提供线索。比如,这周围,有没有废弃过的房子。衍在旁插话道。
这里除了一间中方的会晤站之外就是那所五星级的宾馆,不过那里很少有中国人出入。
宾馆在哪?会晤站在哪?
两个声音同时发问。第一个是衍。第二个是向日。
向日又肯定一遍,会晤站在哪。
武警指向一片葱茂的树林深处,那里依稀有一座小房子,孤独地矗立。
它废弃了好多年了。大概从九零年就开始不用了。武警解释道。
向日一个大步窜向了林子里。在边境的界限以内小心地穿行。
后面跟着气喘的衍。
几分钟以后,她瞪大着眼睛看着向日从那间小屋里把奴抱了出来。奴的身体好像有伤。身上有淤积的血迹。已昏迷不醒。
快去医院吧。衍说。
不用,她只是暂时昏迷而已。
7.
向日在旅馆里熟练地给奴注射葡萄糖。看见奴慢慢地醒来。
奴说,向日,我梦见妈妈。我太对不起她。
向日说,我知道,别说话。
奴又对衍说,衍,快回去,回到妈妈的身边,不管她要不要你。你知道我一直在自责,直到我死去的那天,我也无法原谅自己。
衍在奴面前跪下,泣不成声。
衍,知道你的名字吗。你叫衍,衍生的衍,我们曾经的生命,以后的生命,都是衍生的。从他们那里衍生,也要衍生给别人,我们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