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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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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奴和衍躺在砖头垛上,向天空痴望。天空上的风筝飞得正高正艳。
奴,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
你的文章里,为什么总也不出现“我”这个字,即便是在使用第一人称叙述的时候。这是为什么,我想知道,或许对我的绘画有利。衍拿着奴的手写稿,一篇一篇地翻页。
因为“我”是不存在的,我没法定义它。
你胡说,难道奴你现在不是你,而我衍现在也不是我自己吗。
衍,我昨天看到一个故事。
恩?什么故事?
有一个女儿,跋涉在森林里要探望牢狱里的母亲。那时,母亲已在遭受磨难之后死去。她在寻找母亲的途中被一名士兵□□。在士兵强行进入她身体的那一刻,她看到天空中妈妈慈祥的微笑,变成永恒。于是她不痛苦了。她感觉到有另外的自己超越被□□的身体以外,俯视着士兵。
她竟然笑了,衍,你相信吗。我们的身体,我们现在的现在,都与超越的另外有关,而另外的另外,我们无法预知。因为生命是不可想象的。
奴,别跟我讲这些故事,如果那个时候我笑了,我也会觉得自己悲惨。为什么你不可以好好关心你自己,让自己逃逸苦难。为什么不让你自己与幸福相关。
因为幸福可以想象,衍。而我的生活,你的生活,任何人的生活本身,都早已超出想象以外。我信任陌生人,不信任为了长久而经营来的情谊。那不可靠,幸福是不能被考验的。
我不相信但我也会去做。朝三暮四得过且过。时机是不能被浪费的,奴。
我会克制我自己。我始终觉得我的生命中有太多亏欠。所以比你懦弱,不像你可以百般摆布生活。我不能,衍。
2.
作家打来电话。告诉衍,你妈妈来找过你,跟你要钱。
把你房租直接给她吧。
万一你们母女都不承认怎么办。
放屁,我妈是那种人我也是吗,不想给就直接给我滚。衍放下了电话。对面奴在静静地看她。
我那个狠心的娘,不知道又给哪个小白脸买粉了。当初我就不该跟着她,跟着我爹我早就发达了。
衍突然意识到奴的感受。于是默不作声。
衍,你知道我多羡慕你。有些时候我情愿长在你这样的家庭里,放肆地生长,没有溺爱和迷惑,自生自灭。但我同样可以预知你的不幸,在你的未来,终究有一天你也要面对那样的遗憾。这样的罪责,我们是早是晚都逃不掉的。
奴在心里对衍说着这些话。
3.
向日说,我有事跟你说,奴。
什么。
向日把钱夹里的一叠钱拿出来。这是五千,你收下。你该知道你要做什么。
奴有些惊讶,望着向日。我不知道,而且你知道我不可能收你的钱。
别跟我讲规矩和道理。收下,给你妈妈买些补养品,即便她不缺你也要买。我知道钱对你的意义远大于对我。我也知道你没有钱。
向日,你不怕我会爱上你吗。奴在半分钟的凝视后说下这句话。
不可能。对我来说爱是自制和能力,我知道对你也是。我们都相信陌生人。你在我眼里还是个孩子,我会心疼你。
4.
你就买了这些?
向日用手指挑开手袋和时装,发现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
你就用五千块钱买了这些?向日继续提出疑惑。
是的。衍大口喝着啤酒,兴奋地替奴答道。她的身上多了一件带亮片的低胸蕾丝背心,脖子上带了一串假的珊瑚红项链。
你自己买了什么?向日问。
没有。我只想用衍的颜料把我的布裙子染绿。
为什么不买补养品。
她不缺这些。她喜欢漂亮的衣服。从年轻开始时就是。
向日,你知道她现在所有的惶恐都源于什么?是没有自信。虽然在我眼里她依然动人,但她摆脱不了对自己的质疑,包括她的受过猛烈创伤的身体。她对此无能为力。我知道她的苦难,但不能揭穿。因为揭穿对于她是致命的毁灭。我无法找到解决的出路。惟有让她迷醉在虚假之中,能多一天是一天。让她感受她的光环,不是在猛烈地撤去。而是一点点,如同任何一个人的轨迹一样,逐渐消失。
5.
奴,我们去放风筝吧。
衍的声音在耳边低吟,像夏日的海风,吹近又渐渐吹远。
可是她醒不来。奴,又被梦魇到了。
梦魇,这个词从她七岁开始就陪伴她。
这一次,她梦见自己在追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怎么追也追不到。那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在爸爸学校的操场上,她独自一人将那风筝放飞。风筝欲飘到更远的天空之前便断了,她拼命地追,想要抓住空中不断下落的残线。她的膝盖破了,流血了,却始终也追不到。
风筝落在山的另一头,残线像依附的灵魂,跟随而去。
风筝啊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度过孤独的童年。
衍猛烈地摇起奴,奴的枕边浸满眼泪。
6.
把装满手袋和时装的包裹递走后,奴每天都在等待母亲的回音。她渴望母亲与她联系。又害怕如果真的联系,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表明下落。
这已经不再是几年前,十几年前,母亲与她朝夕相处,相依为命,彼此成为生活核心的那些年。
她听人说,孩子的智商百分之七十遗传了母亲,情商则百分之七十遗传了父亲。如果交叉遗传,结果会更靠近。她渐渐感觉,自己的敏感、懦弱、固执,与当年的父亲重叠般地相似。
这个事实,此时此地她才可以了解。
妈妈没有打来电话,也没有短信里的只言片语。她重新感受到三年前她发现母亲开始有了情人的那种深深的失落。这种失落是无法挽救的。像解冻的水,无法弥合。
她知道这比喻的恰当。解冻的水。从冰封的状态恢复。女人的爱情是解药。她理解。这种焕发的光彩是女儿代替不了的。永远也无法代替。
奴,她对自己说,你肩负的最大的痛,就是你深明大义,却要在逆反的道路上潜行。
在那年的一次争吵以后,母亲携着情人扬长而去。她躲在自己的房间,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指向自己的手腕。
这是她有生以来遭遇过的最绝望的境地。孤独使她想毁灭自己。
她终究还是没有把自己刺伤。她对生命和自己的身体保持敬畏。或者,她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从那个时候起,孤独变成了她本身。
7.
向日走了。去南方出差。临行前他问奴想要什么。
带回来一个姑娘吧,你太寂寞。奴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一夜风流。他问。
我是说可以给你安慰很久的姑娘。奴解释道。
我没做过善事,对此没有期待。
向日,我们为什么这样相像。如果我们生活在一起,会是怎样。
别为不可能的事情去想象。我的本质除了自私以外什么都没有。
另外,答应你,带个姑娘回来。